一大早陈九黎刚起床就看到一个人影杵在他的窗外,他被吓得一个机灵,立刻从朦胧的睡意之中清醒过来了。他定睛一看,居然是舒煜站在那里,他身上的衣服都被露水濡湿了,天知道他站了多久。
陈九黎骂骂咧咧地打开门把他薅了进来,陈九黎从来没有看到他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
陈九黎递给他食物和热茶,他就伸手接着,双眼无神,好像一个人形傀儡。
陈九黎:“说吧,怎么了?”
舒煜:“......”
越是痛苦的事情,越是感到不安的情绪他就越是不知道该怎么讲述。一团难以下咽的情绪堵在他的胸口。
陈九黎看他不说话,把着舒煜的手将热茶递到他嘴边,说:“嘴别闲着,不说就先喝点。”
陈九黎听说了昨天的事情,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肯定和小琦有关。
舒煜任他摆弄,喝了几口热茶,过了好久终于开口了:“我痛恨这些事情,我恨他们如此对待妖族,我一看到小琦被伤成那样我就......我知道如果我想要改变着一切就必须拥有权力,必须登上那个位置。可是老陈,我不知道该不该走下去。我想着前路,想着可能九死一生就无法抑制地感到恐惧,那种每日每夜都行走在万丈悬崖上地铁丝上地日子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坚持下来。你说我是不是太软弱?”
陈九黎没有像往常一样对他冷嘲热讽,而是走过去温柔地拍了拍舒煜的肩膀,坐在他的对面,说:“孩子,这不是软弱。这是清醒,匹夫之勇不是勇敢,只有清醒冷静的面对才是勇敢。如果我可以做决定,我一定不会让你去,我一定希望你永远留在清宁山上,不问世事,每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吃好喝好睡好不要惹你师父生气。”
说完他抬起头来看着舒煜,对他露出了一个有点惆怅的笑容,蜘蛛网一样的皱纹立刻爬满了他的眼角。
陈九黎叹了口气道:“要是实在不想去你就放弃吧。”
舒煜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你不是应该劝我上进吗?”
陈九黎:“看吧,你心中已经知道答案了。有没有我劝都是一样的。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以选,继续前进或者是放弃。你会甘心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中吗?还是你二哥那种人?”
舒煜苦笑了一下,说:“你说的对,我无法放弃。”
舒煜心想:“前方就算是千难万难也不愿意放弃。如果哪天我失败了,死了,也算可以瞑目了,总比一辈子生活在悔恨之中要好。”
舒煜望着窗外声音沉沉地说:“是时候要把小琦他们送走了,他们必须要走,刘景死了,刘振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只要魏阁老还没有老糊涂,他就一定会来咬我一口,而且这一次一定是冲着我命门来的。他们远在京城,消息层层传递一定要耗费些时间,所以我必须要抓紧了。”
陈九黎:“那孩子醒了吗?”
舒煜:“没醒,我已经送信给杜越了,他应该今晚就能赶到,让他负责将他们送出景州的地界。一会儿不管小琦醒没醒都要先上路,如果被刘景的人抓住,不仅仅是我,小琦他们一个也别想活着。”
舒煜虽然处理了现场,销毁了一切他认为可能有危险的证据,但是他知道这种现场根本没有办法完全掩盖,他没有办法让那个“铁箱”恢复原样,他知道刘景被妖族所杀的事情一定会传出去,而且这种程度的破坏力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这个妖族是有妖丹的,并且使用了妖力。
从陈九黎的小屋里出来之后,舒煜直接去见了陈予。山脚下发生了这种事情,他必须要对师父有所解释。
走到陈予的书房门口的时候他发现了京城使者的车马。难道是京城之中出了什么事情吗?
他敲门进去,果然有一个身量颀长的使者在书房内。
陈予说:“正好,三殿下来了,本来也是要去请你的,过来一起听吧。”
那使者将前因后果又说了一遍。原来是葵州今年河道枯竭,收成十分不乐观,陛下已经派巡抚去处理这件事情了,还开官仓发放赈灾粮。而清宁山上有一些能工巧匠处曾经参与过水利工程,这是专程来请求他们去帮忙。
使者最后说:“这是陛下的意思。”
陈予看着舒煜,淡淡地说:“这是让三殿下也去的意思?参与过水利工程?你不是一直喜欢研究这些吗?”
使者没有说话,默默地站在一旁。
舒煜说:“既然如此,我回京的日期是不是要提前了?”
等使者走后,舒煜将刘景的事情同师父讲述了。
陈予思索了一会儿,说:“陛下这是给你机会去葵州历练。”
等到晚上回到了房中,他又收到了唐熠的信。很可疑的是,唐熠信中则是让他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延缓回京。他说葵州的事情是个棘手的事情,要尽可能避开。
舒煜想:“这是陛下的意思,我又没有左右局势的力量。”
但是不同于唐熠,他自己倒是愿意前往葵州。除却了一点少年意气想要施展拳脚,救民于水火以外,他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因为这是整个朝野目前的第一大事。
舒煜知道自己的处境,他太过于式微,处境十分艰难,如果走寻常路他根本不可能和他二哥舒尧较量,他在朝中没有根基,和各个派别的臣子并没有走得很近的,更何况,就算是个傻子都看得出来皇上想要立谁为太子,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压在他这个注定要赔本的买卖上。
必须要通过别的方式来获得优势。
比如这个机会。因为没有人愿意管的烂摊子,如果他能够处理好,就能够积累一定的资本。
但是他也知道葵州地市偏远,鱼龙混杂,他搞不好就会被当地的地头蛇生吃了——连骨头都不会吐出来的那种。唐熠在信中暗示,这葵州的知州是魏党的人,如果他去了,根本不可能顺利开展工作,还得时时刻刻防着被使绊子。
可是风险越大,收获也往往越大。
想到这里,他提笔开始回复内阁的调令以及唐熠的私信。
等所有事毕,也已经很深了。舒煜在清宁山上百无聊赖,打算提前去青檀阁等杜越。
他走进密室的时候发现小琦已经醒了。
小琦本来在发呆,看着他进来了,于是将自己从躺着的姿势撑了起来,靠在床头上。
舒煜走过去扶他:“你什么时候能老实一点?”
小琦问:“我师父他们呢?”
舒煜:“他们在西苑的空房间里。都没什么事。”
小琦这才松了一口一样靠了回去。
舒煜看了他一会儿,他原本打了了一肚子腹稿的话却说不出来了。他不擅长离别,他为自己的感情感到尴尬,也为别人的感情而焦虑。
小琦先开口了:“我要出去几日,将他们送回妖族,尽快返回。”他说完抬眼打量了一下舒煜的脸色,语气放软道:“可以吗?”
舒煜:“可以。”
小琦又瞄了他几眼,低着头说:“你受伤了吗?你脸色很不好。”
舒煜摆摆手,说:“没有,没事。小琦,那个......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吗?”
琦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你要回京了?”
舒煜:“......”
琦的眼神从惊讶变成了失落。
琦:“你不打算带着我走对不对?”
舒煜:“不是的,不是我不想带你走。我想带你走!但是,但是你真的想一直生活在无处不在的狩妖网之下吗?京城,皇城脚下,没有一处是没有狩妖网的覆盖的。”
琦:“我懂了。是刘景的事情,我给你惹麻烦了是不是?”
舒煜沉默,他很想否认,但是就是说不出口。他内心也充斥着矛盾的感情。无论是为了小琦的安全和他的安全着想还是为了他们各自的未来着想,他都应该立刻将小琦送回妖族去。这时候就是应该说一些伤人的话,带刺的语言。说啊!这样一切就很简单了。可是他就是开不了口。
舒煜总是败给自己内心柔软的地方,一次又一次。他自暴自弃地想:“我这样的性格怎么和那群老狐狸斗?”
舒煜:“刘景是刘振的独子,他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这件事情很严重,如果让他们抓到你了,你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小琦的声音还是哑的,他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问:“那我走了,你会有麻烦吗?”
舒煜说:“你走还是不走我都会有麻烦,但是你要是走了,至少他们不会有你这个活证据,我还有狡辩的余地。”
小琦看着舒煜,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沉默的尴尬蔓延开来,他甚至觉得如果舒煜这个时候打他一顿出气他可能会好受一些。
他执拗地说:“我去告诉他们这件事情与你无关。我不怕死!”
舒煜沉默地看着他,半晌突然露出一个嘲讽的笑,说:“你真的以为他们抓到了你就会放过我?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低贱的妖奴而已,在他们眼里你就是一个绝顶好用的工具,一柄随时可以往我的身上开几个窟窿的刀。就算你宁死不屈说我是无辜的,和这件事情没有关系,难道他们不会再换一把刀吗?把犯人在狱中折磨致死然后再捏造证词呈上去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小琦:“......”
舒煜:“这还算好的,他们有一百种折磨妖族的办法,比那个乡巴佬刘景可多丰富有趣多了。到时候只怕他们要让你像一个失去神智的畜生一样表演自己的疯病然后再指认我是你的主人。你干嘛这样看着我?你真的以为你到时候能够控制自己的生死,控制你的行为吗?别傻了!”
陈九黎不知道什么又跟了出来,他真的很像是不放心出门游子的母亲一样,恨不能把自己时时刻刻贴在舒煜身上。
他本来在密室门口听着,不打算进去打扰,但是一听里面两个人都拔高了音量好像马上就能吵起来一样,他也不管那么多了,立刻走了进来,先是拍了拍舒煜的肩膀,劝慰道:“少说几句,还是抓紧上路吧。杜越到了,在楼下等着你们呢。”
然后他又对小琦说:“殿下这是为了你好,来,快起来。扶着这儿点,哎呀,你这孩子!”
小琦低着头任由“老母亲”陈九黎给他套上外衣,然后将他乱糟糟的头发给束成了个马尾。舒煜忍不住看了他一样,发现小琦的眼圈竟然红了!
那个每天割自己放血玩的小琦竟然哭了!
舒煜:“.......”
小琦从床上起来,穿好外衣,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门口。他什么行李也没有。
舒煜望着他的背影,在心中不断嘱咐自己这是对的决定,但是嘴角不自主地瘪了下去,眼眶已经火辣辣地烧起来了。他很想说句:“以后我们还有机会见面”或者是“等我以后发达了一定回来接你”之类的话,让这一刻的分别不要这么绝望。
但是他在心中苦笑道:“我还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还两说呢。而且他以什么身份来说出这句话呢?”
小琦说不定内心还是将所有人族都当成刘景一样憎恨。
在他心乱如麻的时候,小琦走到门口停了下来,他转身,但是没有再看他:“我一直想说句:谢谢。殿下,我可能再也不会遇见比你更加好的人类了。”
然后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大概天底下所有的相聚离别都没有什么意义吧,但是在一种叫做“失去”的痛苦之中,人们总是想要将这一切都赋予意义。
舒煜呆坐在原地,惆怅地想:“我希望我和琦的相遇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