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什么事儿了?”阿芜凑过来看纸条,十分好奇道。
虞意妧将纸条放在灯烛上燃烧殆尽,昏黄的灯光映照出她眉眼处的戏谑道:“咱们重建戏院的金丝楠木,沉船了。”
看着围过来的四人皆是神色惶张的样子,虞意妧当即又笑着宽慰道:“别这么严肃,就怕教坊司的跳梁小丑不出手呢。”
都还是孩子呢。
见几人的情绪稳了下来,虞意妧继续有条不紊地安排接下来的行动:“青蝉与青杏照旧负责后日的新人考核,确保进行无碍,不能再拖了。松虎带上护卫,与阿芜跟我走。”
“是,掌柜的。”
残月如钩,将粼粼波光洒在青江渡口,虞意妧裹紧狐裘大氅,头上戴上掩面的帷帽,
"东家,船就在前头。"松虎提着一盏灯,铁枪般的身影劈开浓雾,十二名专门负责护卫的杂役举着火把紧随其后,鞋履踏在木栈桥上,惊起栖在桅杆上的寒鸦。
江面雾气未散,虞意妧攥着湿透的帕子站在栈桥尽头,很快便有守船的漕工上前来,警惕道:“什么人?”
阿芜当即横眉冷对,语气冲冲道:“你们漕帮沉了我千机阁的金丝楠木,就这么算了?去把你们帮主喊来见我们掌柜的!”
另外一人瞧着便要精明许多,他忙上前来赔礼道歉道:“原是千机阁的虞掌柜,我们自是会赔偿贵阁损失,只是如今夜深了,我们帮主已然歇下了,还请掌柜的改日再来。”
虞意妧发出一声冷笑,随后道:“我的金丝楠木便沉得一点不剩?给我捞。”
见那几人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阿芜当即上前踹了一脚其中一人,怒道:“没长耳朵吗,还不下去捞!”
“掌柜的,捞上来的就这些了。”漕工将木箱搁在潮湿的木板,腥气扑面而来,虞意妧指尖拂过箱角暗纹,那是她亲手刻的兰草记号,随后她打开箱子,里头稀稀拉拉沉着几截木材。
“寅时三刻沉的船?”虞意妧突然开口,漕工支吾着后退半步,岸边芦苇丛簌簌作响,惊起白鹭掠过水面,在晨雾里划开一道裂痕。
很快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原是松虎跑了过来:“掌柜的,船坞那边找到这个。”虞意妧从他手心里接过几片木屑,放在指尖碾了碾,细碎金丝在掌心闪烁——是干的。
“霍帮主此刻在总堂?”她当即又转头看向松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把码头所有船工分开问话,尤其是今日巡夜的。”话音未落,虞意妧已经取下发髻间的发钗猛地刺上其中一个漕工的脖颈,道:“带我去见你们帮主。”
漕帮总堂临江而建,乌木匾额被江风吹得吱呀作响,虞意妧踹开议事厅大门时,霍九霄正在擦刀,寒铁映着窗外残月,在他眉骨割出一道阴翳,她将头上的帷帽取了下来放到一边以示诚意。
“沉船地点距码头三十里,可涨潮是在卯时。”虞意妧将木屑拍在案上,檀香被惊得腾起青烟,“霍帮主的弟兄们,莫不是把金丝楠木当鱼饵撒着玩?”
刀入鞘的铮鸣惊飞檐下寒鸦,霍九霄慢条斯理斟了盏茶,白瓷盖刮过杯沿,似毒蛇吐信:“虞掌柜的戏班子都要散了,倒有闲心管潮汛。”
“看来沉的不是木头,”虞意妧忽然轻笑,指尖拂过案上水路舆图,在标注沉船处重重一按,“是霍帮主的胆子。”羊皮纸裂开细纹,蜿蜒如刀疤。
虞意妧撑着裂开的水路舆图,盯着霍九霄眉骨处的刀疤道:“我从前听闻,霍帮主为人重江湖义气,最不惧权贵,怎地还怕了它教坊司不成?”
霍九霄终于抬眼,将他眸中血色映得忽明忽暗:“虞姑娘可知,教坊司新排的《霓裳惊鸿曲》,要在太后寿宴上演?”
虞意妧当然知道此事,她叫青蝉青杏负责两日后的的新人考核,便是打着这个主意,太后寿宴日——千机阁初露锋芒时。
她轻轻一笑,语气笃定道:“她有她的锦绣曲,我便有我的金缕衣,霍帮主不妨与我合作,否则便这般受了教坊司的胁迫,着实不符帮主血气呢,要不然,帮主深夜传信于我总不能是无聊罢。”
霍九霄这才正视面前年岁不大的小姑娘,惜字如金道:“可。”
虞意妧心满意足地退了出去。
她走后一阵狂风卷起一旁的帷帽,霍九霄才发现女子忘记带走的东西,愣了片刻后他抓起带着女子芳香的帷帽,随手收进了自己的抽屉深处。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虞意妧便带着阿芜往教坊司去,晨雾里却见朱漆大门洞开,三十车金丝楠木竟被换上教坊司的缠枝纹油布,漆桶泼翻在地,赭色顺着石阶蜿蜒如血。
“虞掌柜怎地来了?”金丝履踩过未干的漆渍,秋棠神色猛地一紧,指甲抓得怀里的波斯猫突然炸毛,这位新晋掌事当即将鎏金胭脂盒往木料堆上一搁,隐隐透露出几番不善道:“大驾光临是有何贵干?”
虞意妧猛地掀开油布,看着下头被灌满了油漆的木材,险些没气笑了——
这秋棠果真是好样的,这泼了油漆的金丝楠木便是不能再用了,她是打量着就算被发现,也要叫她虞意妧用不得一点。
“不知这些木材,是作何用?”
秋棠现在缓了过来,她面色不改道:“行宫修缮征用百车良木,像千机阁此类不入流的小阁小坊,自然是不知道。”
虞意妧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道:“行宫修缮征用百车良木,那主事这些...倒像是我们昨日沉在江里的良木。”
秋棠的手又抚上怀里的猫,她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毫不心虚地大笑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虞掌柜说这话,可有证据?”
虞意妧轻轻摇了摇手中的猫戏蝶团扇,随后步步逼近秋棠,在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下来,语含威胁:“秋主事不用给我卖关子,你做了什么你我心知肚明,不如咱们,寿宴上见分晓。”
秋棠鬓边金步摇微晃了晃,更是掩不住的笑意道:“就凭你?虞掌柜有这般能耐,我怎不知道?”
虞意妧不欲与她多费口舌,只意味深长道:“就像您不知道,我这团扇上一不小心便洒了波斯猫最厌的苦艾草。”
话音刚落,便见那波斯猫突然厉叫一声,抓破主人衣袖,露出秋棠腕间新鲜的鞭痕。
“好你个贱蹄子!”秋棠染着蔻丹的指甲掐进猫儿后颈,手腕上的金铃铛骤响,“一月后行宫大宴,我倒要看看...”
她突然将猫砸向木堆,“虞掌柜若肯奏一曲《哭皇天》,或许...”她忽然倾身,苏合香混着血腥气扑在虞意妧耳畔,“能给你那泡烂的木头棺材凑副薄板。”
虞意妧旋身接住惊猫,袖中金丝楠木屑簌簌而落,她与阿芜看都没看秋棠一眼便走了出去。
阿芜接过差点遭殃的小猫,愤愤不平道:“简直欺人太甚!掌柜的,咱们就这么算了未免太便宜她了!”
虞意妧招了招手,附在阿芜耳边道:“你去传播一个消息,千机阁重金求购天蚕丝,然后再给霍帮主送个消息。”
暴雨砸在漕船铁皮舱顶,霍九霄赤膊立在舵盘前。
古铜色脊背斜贯三道旧疤,最长的从右肩直劈腰际,像条蜈蚣趴在烧红的烙铁上,汗珠滚过刀刻般的肌□□壑,坠在松木地板砸出暗斑。
“帮主,捞尸的兄弟回来了。”亲随话音未落,铁链声已撞破雨幕,霍九霄抓起青瓷酒坛仰头便灌,酒液混着雨水漫过喉结。
他反手将空坛掷向舱外,碎瓷声混着雷鸣炸响:“好好葬了,再给家人一笔抚恤金。”
“可是帮主,亏了千机阁那笔单子,咱们的银子所剩无几了。”亲随犹豫再三地说道。
霍九霄指节敲在黄铜罗盘,震得玻璃上的雨珠乱颤,"告诉教坊司那帮秃鹫,再敢动我漕帮的兄弟——”鲨鱼皮刀鞘突然抵住亲随咽喉,暗红穗子滴着水,“这罗盘就该换颗人头镇着。”
天光雨水混杂间,那道从眉骨劈至下颌的疤泛着青。十年前洞庭水战,他单枪匹马凿沉七艘盐枭船,左眼就是被崩飞的船钉划瞎的,此刻独目映着江上磷火,倒比常人双目更利三分。
忽有暗箭破窗而入,霍九霄旋身劈掌,箭杆应声而断。箭头钉着的血书簌簌展开,他扫过字迹竟低笑出声,喉结滚动似闷雷:“倒是小瞧了那丫头。”染血的指尖碾碎信笺,碎屑从铁铸般的指缝漏下,混着暴雨砸在浸血的绷带上。
霍九霄语气里带着好久未闻的得意,喊道:“告诉弟兄们,改道南浔水道,改买天蚕丝!”
外头又是一阵惊雷滚滚,霍九霄掌着船舵在雨中航行,他声似金铁相击,瞬间盖过滔天浪吼,“老子要看看,这长安水道上,究竟谁才是阎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