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佑祺越过那些搭灵堂的工人,转身来到后院,她站在池塘边上,这片塘不大,面积还不到两米宽,水深只到自己的膝盖处,这程度的浅水塘摔下去都不一定能淹死一个小孩,更何况是一个成年人,她蹲下查看池塘边那些铺着摆设的圆润石头上,发现其中一块沾上了血迹,大概是奶奶摔倒时不小心磕到了,这才导致她淹死在里头。
此时已是傍晚六点,池塘里的水被风吹起了涟漪,水面映射着夕阳橘红色的光,盯着水面看,她有一瞬间晃了神,仿佛水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于是不自觉地就往前走了两步。
身后有人唤了一声:“祺祺!”
许佑祺回过神来,转身一看,来人是许秀文,只听见对方说了一句:“过来给你奶奶上香。”
许佑祺往后退了两步,又瞅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水面,这才应了一声:“来了。”
殊不知,在许佑祺走后,池塘里的水飞速蹿过一个黑影。
大厅里此时此刻站满了人,大部分都是许家本家的,奶奶的姐妹和弟兄们全都到场了,而许秀文就站在中间,朝许佑祺招手,她钻过去,负责诵经的菜姑给她点了一支香,让她站在妈妈身边。
“跪——”
所有人一起跪下,菜姑开始诵经。
那些经文许佑祺听不懂,但是听着听着她眼泪就流了下来,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涌现曾经和奶奶在一起的回忆,她用力吸着鼻子,侧过头去看,许秀文同样抿着唇,脸颊上是两道泪痕。
好像就在这一刻,她们都一同感受到了奶奶已经去世的事实。
她伸出左手,放在妈妈的大腿上轻轻拍了拍,许秀文侧过头看了她一眼,随即露出一个微笑。
菜姑诵经的时间不算太长,也就十几分钟,念完后她轻摇铃铛说:“可以起身了,拜三拜把香插进炉子里,接下来就等棺木送到了。”
后面的祭拜流程许佑祺自己也不太懂,菜姑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她只照做,一边做还要一边被自己的姨奶奶瞪着,自己也不敢看她。
要不是菜姑特别提醒不要在逝者边上吵架,她姨奶奶早就一拐杖打在她们母女俩身上,顺便再用刻薄的嘴皮子阴阳怪气她们一番了。
“啧啧啧……”
耳边响起的声音让许佑祺不用看也知道,又是她姨奶奶走过她身边时顺带嫌弃了她一把,而她什么都没有做,就只是坐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烧纸钱。
许佑祺其实并不明白为什么姨奶奶会那么讨厌她和妈妈,她探究过,但是她妈妈总说以前的事情不用再提,所以她虽然觉得挺莫名其妙的,但是也没反驳些什么。
葬礼第一天晚上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大部分人都是许佑祺不认识的,她只能仰赖许秀文的提醒去称呼对方,一大群互不认识的陌生人互相寒暄着,倒是把葬礼搞得热热闹闹的。
晚上十一点多,陆陆续续有人离开,姨奶奶一家人是最后离开的,许佑祺被妈妈带着去送行,两人站在大门口,姨奶奶的孙子开的车子,她儿子搀扶着她正要坐进车里。
许秀文说了一句:“二姨慢走。”
说完还用手肘捅了许佑祺一下,许佑祺这才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姨奶奶慢走。”
她姨奶奶原本都要坐进去了,因为两人的一句慢走,她动作又停了下来,只见她回头瞅了一眼灵堂的方向,摇摇头自顾自地说了一句:“许家人意外死,笑死人……”语气仍旧刻薄。
没等许佑祺明白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姨奶奶就已经坐了进去,她孙子油门一踩就把车子开出了老远。
第一个晚上,许佑祺想着反正也睡不着,于是自告奋勇要守夜,她把她妈妈赶去睡觉后,就一个人坐在灵堂里不间断地烧纸钱,烧着烧着脑子里总是想起姨奶奶的那句话,越想就越觉得奇怪。
意外死,有什么好笑的?
外头响起了脚步声,她抬头,看见她妈妈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她边上,拆了一袋纸钱帮着一起烧。
“睡不着?”
“嗯,脑子里太乱了。”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许佑祺这才开口问:“姨奶奶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意外死笑死人?”
许秀文烧纸钱的动作一顿,纸钱的末端卷上火舌,就在火舌舔上来之前,她终于松了手,米黄色的纸钱就落进了火炉里。
“听说许家人从来都是寿终正寝,没有意外死亡的。”
许佑祺眉头一皱有些难以置信,质疑道:“许家那么大一个家族,不说几十个,加上那些旁枝末节的亲戚少说也有几百号人,就没有一个出事的?”
她这也不是希望人家出事的意思,只是想说那么多人,概率摆在那里,说完全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听她姨奶奶说的意思,又好像是真的。
“有,你太奶就是摔下楼梯颈椎骨折死的,她死的时候我也才一岁多,算起来那时候你太奶年纪也还不到五十。”
“我就说……”
“我小时候听你奶奶说过,说许家祖上行善积德,所以许家全族人都被神明保佑,身上有福缘,只要福缘在,人就能平平安安地活到寿终正寝。”
这是许佑祺第一次听说关于许家福缘的事,按她妈妈的说法,这许家祖上得是干了什么拯救银河系的事情,才能让后辈世世代代都被神明保佑,还是那么大一个家族,每一个人都保佑的话,这神明忙得过来吗?
不过这件事对许佑祺来说还蛮新鲜的,就像听故事一样,于是她继续追问:“那太奶是怎么回事,还有奶奶,她们身上是没有福缘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你奶奶没说,也不准我问。”许秀文耸耸肩,手里的纸钱说着话时已经烧完了一沓。
接下来的话题已经脱离了奶奶,都是她妈妈问她去哪里旅行,玩了哪些东西,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许秀文很了解自己的女儿,要是想做什么都能做到最优秀,所以她也从来不催她,小时候不催她学习,长大后也不催她工作,因为她的女儿总是有自己的打算。
聊着聊着,天边泛起了亮光,许秀文这才有了些许倦意,去睡了两三个小时,醒来后就把许佑祺赶回房间去休息了。
许佑祺躺在许久都没睡过的床上,昨天奶奶出事后,陪护的安姨特别又打扫了一遍,所以枕头被套全都是新换上的,上头还有淡淡的香味,人去世后按照她们的习俗,亲人是不可以洗澡的,不过现在已经简化了这项规矩,葬礼的第二天下午就可以洗了。
她躺在床上,能嗅到衣服上传来的烧焦味,那是她烧了一整晚纸钱沾上的,洗衣液的香味和焦味融合在一起成了第三种怪味,她放空了脑袋发着呆,盯着顶上的天花板,外头传来隐隐约约的诵经音乐,是从菜姑留下来的收音机播出来的。
她动手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裂开的玉坠,本该是深红色的玉坠现在变得更浅了,近乎粉色,只有细密的纹路是红色的。
奶奶一直絮絮叨叨说绝对不能脱下的玉坠,现在自己碎了,就在她死去的这一天,这是不是在向她预示着什么?
冰冰凉凉的玉坠握在手心里,她侧过身子闭上眼睛,任由睡意裹挟自己。
她梦见自己在地上爬,一直从前厅爬到后院,越过草地,来到了池塘边上,她看着水里的倒影,是婴孩时期的自己,含着奶嘴发出了“嘬嘬嘬”的声音,奶嘴在嘴巴里一动一动的,她看见水里似乎有什么在游动,像鱼一样鲜艳的色彩,一直在水里打转。
她伸出手去抓,没抓住,又往前凑了凑,就在手指触碰到水面的那一瞬间,自己被一股力量拽进了水里,耳边原来风和树叶的声音瞬间都模糊了,只剩下朦胧的涌动的水声。
她想要求救,但是这具小小的身体办不到,她只能任由自己往下沉,池水涌进鼻腔里刺痛了她,她不能呼吸,就连挣扎的动作都显得很微弱,不停地有气泡往上飘。
紧接着她感觉到,有一只手摸到了自己的脸,冰冷的,黏腻的……
“祺祺——”
一声叫喊穿透了水的屏障直达耳膜,她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又站在了四合院的长廊上,她听见一个小孩在后院那里大声喊了一句:“奶奶,水里有东西!”
许佑祺迈开步伐走向后院,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进了屋里,她没有追上去,反而是走到了池塘边上,低头往下看,水面很平静,四周围一点风都没有,自己的脸非常清晰地倒映在水中,慢慢地,水面泛起了波澜,她盯着面容扭曲的自己,而周围依旧没有风。
“祺祺——”
她听见呼唤回过神来,一转头,许芳舒正站在门口处,一只手扶着门栏对她说:“不要玩水。”
梦境就到这里,许佑祺猛然睁开眼,看着熟悉的天花板,她呼了一口气,懒洋洋地侧过身子继续趴在床上,半张脸陷进了枕头里,嗅着上头传来的香味,慢慢地清醒过来。
刚刚做了些什么梦她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自己从小到大奶奶总会时不时对自己说的那一句话。
不要靠近水,小心掉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