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朔雪漫天。
剑云宗寒英峰上,一道颀长身影独立于寒英崖前。
素白华裳几乎全然融于漫无边际的白茫之中,那人轻轻抬手,接下一粒素尘。
指尖圆润,骨节分明,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下,淡青血管曲折蜿蜒,如同自手腕绕上的纤细藤蔓,脆弱易折。
白书悦收拢指尖,任由那点雪粒自掌心冷冰冰地融化,任由刺骨寒凉渗入血肉。
而他只是这般静静地站着,如同天地飘雪间坚韧不拔的白松,任谁都无法攀折分毫。
在这宁静而又寻常的一瞬中,无人知晓如今的他与半个时辰前的他,已全然不同。
——在半个时辰前,他重生了。
白书悦轻垂眼睫,异于常人的浅蓝双眸如同冬日寒潭,冰冷高洁,并无分毫情绪波澜。
以前世坠崖的时间算起,他步入无情道已有五百余年时间,早已不知凡尘情爱为何物。
作为修仙界第一仙尊,他的修为却自四百多年前起停滞不前,依他师尊所言,他需破道生情,方可继续精进。
他那二师兄不知从何处听闻此言,口口声声说爱他,愿做他的破道之人,实则觊觎他修为,一步步将他诓骗,最后废他根骨,毁他双目,想将他囚为炉鼎。
他的傲骨不允许他屈居于任何人身下,废弃自己最后几分修为挣脱束缚,坠崖而亡,一睁眼却重生回了五年前。
五年前……
正是他那位二师兄纠缠他之始。
白书悦是天生的纯净冰灵根,性子生来便冷清,无情道于他而言是修炼生涯中最大助力。
他此生远离世俗凡尘喧扰,居于终年严寒的寒英峰中,不通人情世故,听闻破道生情时所念所想也不过是修为助益,倒是给了他那位二师兄空子可钻。
他也该好好感谢他那位二师兄,教予他何为“恨”。
凛冽寒风自山崖间呼啸而来,点点落雪有愈下愈大之势。
白书悦抬眸,浅蓝瞳色间依旧冷淡平静,似是一块纯洁无瑕的寒玉,不为任何事物所浸染。
即便是“恨”,无情道的特性仍使得他的心绪不会有太多起伏。
只是吃一堑长一智,既有一次重来的机会,白书悦也想通了。
他的修为臻至化神圆满,已是修仙界巅峰,寿命仍有长久,即使自此停滞,于他而言亦无害处。
与其去冒那破道生情遇人不淑的风险,倒不若就此偷闲,再不管身外之事。
白书悦将手中那点冰凉雪水挥散殆尽,耳边又传来一道略显生疏的扑棱响动。
他回眸,便见一只纸鹤跌跌撞撞朝他飞来。
白书悦记得这纸鹤,是他小师妹研制出来,供掌门大师兄驱使的传信之物。
按今日时间节点,这纸鹤才研制出来不久。
他随手将纸鹤捞过,只见纸鹤化作一张皱巴巴的纸,展现出掌门师兄字迹。
大意是邀他前往主殿,商议几日后宗门比试之事。
宗门比试是剑云宗五年一度的盛会,外门弟子前三甲可进入内门学习。
内门弟子表现优异者,若是入了哪位峰主慧眼,亦有被收作亲传弟子之可能,地位扶摇直上,资源亦不可同日而语。
白书悦不喜热闹,但作为享有修仙界第一美人与第一仙尊称号的剑云宗门面,至少会在夺魁之战中露一次面,镇镇场子。
这也是他每五年唯一一次会在一众内门弟子面前出现,无数慕他名而来的弟子都在为这一日而努力,以期能在他面前表现一番,夺得他青眼。
只是数百年来,无数弟子怀揣期盼拼至夺魁之战,白书悦始终如清冷无尘的谪仙人,独立于尘世间,无一人能使他目光有片刻停留。
前世的这一次宗门比试是白书悦首次缺席,他不记得前世自己缘何拒绝,但今生他打算顺前世的决定。
重生归来,他尚有许多事要梳理,不想掺和这些吵闹的事宜——最主要是暂时不想见到那位虚情假意的二师兄秦守。
他还记得前世秦守就是于此时等候在他山下,在陪同他前往主殿的路上第一次说心悦于他的事情。
白书悦将纸鹤收好,回屋拿上自己的清松剑,但并未出剑,以灵力凝聚一道冷蓝剑气,朝空中劈斩而出。
乌云愈积愈多,昭示着一场暴风雪即将席卷整座寒英峰。
冰灵根最适宜的修炼环境便是冰天雪地,因而他在寒英峰中特意布置了调节气候的护峰大阵,可随意调节寒英峰内的气候。
无他许可,来客也只能候在寒英峰山脚,近不得半分半寸。
既然秦守这般诚心,那便好好于山脚下侯着吧。
白书悦绕至寒英峰后峰,自一条只他自己知晓的小路离开寒英峰,往主殿去。
主殿与寒英峰相距不算远,然而常年不出峰头的白书悦不认路,全程仅凭他的本命剑清松剑自己飞,飞哪儿算哪儿。
清松剑乃上古神剑,自白书悦入宗门后便主动认他为主,经过数百年修习早已育出剑灵,有一定的自主意识。
前世也多亏了清松剑,他才得以回到寒英峰,于寒英崖前纵身一跃,与漫漫飞雪共同坠入天地之间。
白书悦回想着前世最后一幕,不知不觉间便落到一片茫茫雪地上。
清松剑发出几声极其细微的嗡鸣,随后自觉回到剑鞘中。
白书悦不认路之事师门内都是知晓的,清松剑能感应位置的范围有限,做不到精确将他送往任意地点。
不过掌门身上有一样与清松剑相联系的信物,清松剑在附近嗡鸣时那信物能够感知,掌门便会出来接白书悦。
每每前来主殿,皆是如此。
白书悦收敛思绪,朝四周观望,入目所及皆为霜白,当是冬日之景。
他居住于终年积雪的寒英峰中,分不清时节,唯有偶尔到这主峰一趟,才知“外界”是何景象。
说起来,他似乎也有百余年未曾在主峰内行走了。
白书悦望着早已陌生的道路,难得生出些散步的闲情逸致,抬脚顺着山路往上。
此时时辰尚早,主峰内并无太多弟子往来,偶有一两位内门弟子见到他,俱是一副惊喜神情,慌慌张张朝他行礼。
白书悦神色淡淡,颔首算作回应,并未有任何停留。
弟子们皆知他性子淡漠,不敢与他搭话,问好后只遥遥望着他素白身姿,久久不能回神。
白书悦如同偶入喧嚣漫步的仙人,引人瞩目,又不为任何人事所停留,清冷高洁,不沾染分毫世俗烟火。
多少人期盼着能得他一次哪怕不经意间的侧目,又有多少人望着他遥不可及的背影,埋藏自己不该有的妄想。
白书悦不知,亦不关心他引起了弟子们何等心绪,漫无目的往前,直至察觉自己越走越偏,到了一处树林。
树枝上压满白雪,偶有寒风掠过,惊起一下雪落响动。
隐约间,还夹杂着几道吵闹动静。
白书悦修为高,听力敏锐,大致判断出是树林内似有人在围堵着谁。
他偶尔会从小师妹处听一耳朵宗门内有弟子拉帮结派仗势欺人之事,掌门师兄虽明令禁止弟子同门相欺相辱,见则严惩,但始终无法真正杜绝此等恶劣行径发生。
树林这边大抵就是这般事宜,而且是以多欺少,被欺辱那方自始至终一句反驳都未曾说过。
白书悦不爱掺和事,漠然要走,又在这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称呼。
“……不过是仗着得秦峰主一时宠爱,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
“得秦峰主宠爱,不也是凭这样貌与我们清云仙尊有几分相似?碰瓷我们清云仙尊,脸也真够大的。”
“怎么不说话了?今日晨课上不是威风得很么?”
“……”
咄咄逼人之语不绝于耳,白书悦却只听得“秦峰主宠爱”与“样貌相似”二言。
清云仙尊是他的名号,看来这秦守还有些不为他所知之事。
白书悦垂眸敛神,漫步往喧闹传来之处,很快便行至一处小空地。
空地围了小圈,大抵有四五来人,堵着一名紫衣青年。
青年低着头看不清神情,张扬紫衣套在身上,却有几分内敛沉静之感。
他似是察觉到白书悦过来的动静,猛地抬头,漆黑双眸有如实质,直直钉在白书悦身上。
像狼。
一头蛰伏在众目睽睽之下,随时会撕咬反击的狼。
白书悦本能间感知到危险。
然而下一刻,青年怔住,黑眸间的凌厉瞬息退却,染上清澈濡慕,似一对温和无暇的黑玉。
“仙……仙尊?”
青年嗓音微颤,仿佛顷刻间便变为一只温驯无害的家犬,叫白书悦都在怀疑方才那一瞬的危险是不是错觉。
围堵他的其余几名弟子下意识回头,见到白书悦时呼吸一滞,回想起他们在做何事,面色唰一下煞白。
“见、见过清云仙尊!”
几名弟子连忙跪倒,战战兢兢。
白书悦略略扫过一眼,声音冷淡:“何故在此喧闹?”
他居高临下地扫视他们,如同睥睨众生的上位者,不过随意路过,随口而问,再轻飘飘作出判决,便能轻易主宰他们未来。
谁人不知清云仙尊冷淡无情,最恶旁人扰他清净,更厌有人坏他规矩,坏剑云宗规矩。
无数人因他修为容貌仰慕他,又因他淡薄冷厉畏惧他。
哪怕他此时并未释放半分威压,带头那名弟子已是冷汗涔涔。
他脑子转得极快,当即指向身后青年:“启禀仙尊,是此人平日总仗着与仙尊您有几分容颜相似,得秦峰主喜爱,在剑云宗内为非作歹,当初若非秦峰主,他只怕是内门都入不得半步。”
方才还不一言不发的青年终于反驳:“弟子没有。”
他抬头望向白书悦:“弟子是五年前宗门比试时,凭实力夺魁入的内门。”
青年定定地看着白书悦,乌黑瞳仁清澈倒映出白书悦的身影,温顺嗓音中似乎能听出几分被诋毁的委屈。
白书悦无意分辨是非,视线仅从青年身上随意扫了一下便收回,再次看向领头那名弟子。
他嗓音淡淡:“依你之言,便是秦守徇私舞弊,贪图与本座肖像容颜?”
此话一出,若无实际证据在手,他们这群弟子便是污蔑峰主、对清云仙尊不敬之举。
他们的脸色更是苍白,哆嗦良久,再说不出半个字词。
白书悦原还想从他们这多问点秦守之事,见状便知不过是些弟子间无从举证的八卦。
他失了兴致,神色更淡,对他们作下处决:“自去找掌门领罚。”
“……是。”
弟子们自知难逃责罚,不敢再有片刻耽搁,匆忙告退,颓然踉跄离开。
白书悦拂袖,不曾再看那名青年一眼,转身便要离开。
那青年却忽地唤了一声:“仙尊!”
与此同时,一道突兀刺耳的声音自白书悦识海中响起。
“叮咚!检测到重要剧情人物——反派魔尊穆渊,剧情线挽救系统为您服务!”
白书悦脚步一滞,片刻后回眸,只对上一双欲言又止的干净黑眸。
——应当不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没那么难听。
白书悦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的同时,搜寻起识海。
那道声音源自于识海,他的识海基本为冰霜雪锥覆盖,细细搜寻半晌才找寻到一点从未见过的荧蓝光点。
“宿主你好呀!”
光点被探寻感知,闪烁几下,发出生硬又流畅的声音,很诡异。
白书悦在识海中与它对话:“你是何物?”
“如宿主呃……方才所闻,吾乃剧情线拯救系统,专为助宿主挽救剧情线而来!”
系统生疏地尝试贴合白书悦的语言习惯,可惜试得七零八落,滑稽又别扭,白书悦只听得一阵莫名其妙。
识海是修士命脉之一,白书悦不知这所谓“系统”从何而来,又如何能够侵入,出于本能产生排斥之心。
若非身处外边,只怕当即便要运作功法将其驱逐销毁。
系统似是感知到白书悦的不喜,连忙解释:“呃,这么说吧,按你们这边的话,我应该算是天道派来的一缕神识。”
“天道?”白书悦并未轻信,“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