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要教我吗?”柳泰武沉默了好一会,才艰涩地开口。明明是自己一直在引导和期待的结果,但这一刻他虚幻得恍若做梦。柳泰武不确定地打量马智郁的表情,竟没发现一丝一毫的犹豫和退缩。
他一直对自己的观察力很有信心,现在对上马智郁却不由自主怀疑起来。
“嗯。”马智郁简短地回复,从包里拿出平板和素描本,“从现在开始,哥哥要和我一起旅行。”
“旅行?”
“情感旅行,还有一些准备的东西没有到,不过今天也不打算很正式的开始。”她把东西放在沙发椅前的长桌子上,又转头看向柳泰武,对他命令道:“哥哥坐过来,我们要好好讨论一下,约法三章。”
马智郁看起来是认真的。
意识到这一点,柳泰武乖乖地起身,坐到了她的对面。
“首先,从这一刻起,你必须最大限度的对我坦白,尤其是有关你心情感受的,不许再欺骗我!”马智郁加重语气强调,“感情旅行持续期间我不会和第二个人详细透露这些东西,就像是真正的心理咨询一样保护隐私。”
柳泰武毫不犹豫地点头了,这反而让马智郁觉得不是一个好的开端——他都没有一点纠结,轻松得像本来就不打算遵守一样。
她叹了口气:“如果哥哥让我感觉太敷衍的话,我会立刻停止,无意义的事情我不想再继续下去。”
刚说完,马智郁的手就被握住了,柳泰武急切地证明自己的诚恳:“我会很认真地对待的,真的。”
“正式开始了再说吧,我会你表现的。”马智郁让自己冷淡地抽出手,继续公事公办地宣布,“其次,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办法参与警察的办案,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个人的尝试,不会让它影响到疯和尚他们侦查,不会妨碍他们也没办法帮上他们。我了解过了,除非我能让你去自首,否则只是这样子的交流,我基本上没办法获得你行凶的证据吧?而且哥哥背后看起来有很大的势力呢,搞不好随便操作一下,我反而就变成什么泄露隐私的小人了。”想起最近沸沸扬扬的新闻,马智郁难免有点忿忿不平,“看现在的样子,你和我离拉柯和索尼娅的结局大概很远呢。”
柳泰武用湿漉漉的注视默认了马智郁的说法,她只好自己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的目标是让你停下来不再杀人,一旦你继续犯案了,我也会立刻终止我们之间的关系,就算把自己搭进去也要所有知道的都告诉疯和尚。我想不管能发挥多少作用,到底也算个证据,能给哥哥和你妈妈添点麻烦,我说明白了吧?”
柳泰武点点头,马智郁说了大半天,看起来很严格,但最终结果是——她依然要留在他身边,即使现在已经确定他是一个杀人犯。因为看出马智郁看似冷静合理的规则下向他这个罪犯倾斜的天平,柳泰武心里那种犹疑和不安被得意所替代,对这几条约定实际上也并没有太严肃地对待。
【不过,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地打破,或者说轻易地被发现打破】
“还有一件事——”马智郁拿出自己的速写本,“我要开始画新的漫画了。”
“嗯?那野兽之路呢?”她看起来要放弃两个人共同的作品,这让柳泰武感到不满,“不继续画了吗?”
“嗯,因为不知道要怎么继续下去了。”马智郁抬头直视柳泰武的眼睛,“先前的内容被决定出版了,明明说了要暂停接下来的绘制,编辑还是和我说没关系,估计因为热度确实很高。等收益到账之后我会全部分给前四案的受害者家属,虽然不知道会有多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接受。我会和家属说因为案件和漫画碰上,才会有这么多热度,心里过意不去才想分给他们,听起来应该不是很突兀。”
“怎么这么做?需要的话可以由我来出钱…”
“不行。”马智郁打断了柳泰武的话,“哥哥你根本没有一点负罪感和歉意吧?作为凶手,你毫无忏悔地做这种事情,只是在羞辱他们而已。”
柳泰武拧着眉看着一脸冷酷的少女,他没有见过她这样的表情。比起马智郁其他情绪给他带来的新鲜感,这样的表情让他很不舒服:“…我不明白,我来出的话不是更好吗?我可以给更多,我想他们不会拒绝的,有钱总不会是一件坏事,而且是以你的名义给出,他们不会知道是…凶手给的。”
“这是我的第一课,对哥哥你这样的家伙来说或许太复杂了,但是必不可少。”马智郁打开平板,放出自己准备好的课件,屏幕上出现了打碎花瓶的小男孩,脸上露出不安焦灼的神情,“这就是是负罪感。”
“负罪感…”柳泰武盯着面前的图片复述她的话。
“嗯,损坏了别人的东西,心里会内疚,会害怕,会想办法弥补,也会想要隐瞒并且因此坐立不安。扩大了来说,当你伤害他人、违背责任,理所应当会有这种感觉,这是很糟糕但必须有的感觉,会让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马智郁继续说,“我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为什么?”柳泰武将困惑的眼神移到她的脸上,“你为什么会有负罪感?”
“因为你,哥哥。”马智郁没有逃避他的视线,“因为案子发生那段时间我们总是在一起,因为我相信你。或许本来我可以更早地发现,阻止你去伤害别人。再加上我的漫画,在这个时候就更显得是雪上加霜了。”
柳泰武还是不太能理解,他歪了歪头,将马智郁的坦白和她的“教导”进行对应:她的愧疚感是因为伤害了别人而产生的吗?可她并没有直接参与杀人。如果要说是因为违背了自己的责任,她又是在对什么负责呢,对陌生人的生命,还是对他?
“所以我现在在做的事情,就是想要减轻我的负罪感,加深你的负罪感,我们俩是被负罪感绑在一起了。”
“不是喜欢了?”柳泰武突然很快地接话了。
马智郁不理解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刻问出这样的问题:“喜欢和四条生命来比较还是太微不足道了。”
“哦。”柳泰武平淡地应声,马智郁看不出来他的态度,于是继续询问:“哥哥有什么要说的吗?你有什么想法?”
“嗯……负罪感吗?我好像完全没有考虑过这种东西。”柳泰武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下,笑眯眯地回答,“不是很明白呢。”
“…我想也是,本来就没有想让哥哥立刻理解。”马智郁叹口气,不知道是在告诉柳泰武还是自我劝解,“只是我想让你知道它的存在,并且它也是我会在这里的理由。总之慢慢来,这样循序渐进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吧。”
“智郁现在就很有一个好老师的样子了,好期待啊,接下来的旅行。”
“那拜托哥哥你也有点好学生的样子,这边就先到这里,接下来我还有事要问你。”马智郁小幅度咽了一下,“那天,第五案那天,哥哥你出去到底是干什么了?肯定不是去找吃的吧!”
“没瞒到你啊。”柳泰武眨眨眼,爽快地承认了,“嗯,那天我是打算动手的,当时连目标都选好了,但是被你的电话打断了。”
“然后你就回来了?”马智郁有点不敢相信地询问。
“对啊,因为我想见你了,比起去追上那个人,我更想见你。”柳泰武趴在桌子上,在马智郁的阴影里仰视她,“所以你不要小看了自己对我的意义,我没有骗你,希望你能成为我的索尼娅也是真心的。”
“那第五案究竟是谁…”马智郁不敢回复他后面的话,她像被分成了好几瓣,既要抵抗自己的心动,又要不断地思考。
“不管是谁,反正肯定和之前剥皮的那家伙是同一个人。”柳泰武很讨厌这个半路冒出来的新角色,祂不仅玷污了他的作品,现在还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了。不知道这个“剥皮客”针对的是原来的岬童夷,还是盯上了他这个模仿犯本身。想到这里,柳泰武突然发现马智郁没有要向他询问过去的岬童夷的意思,好像不知道他们俩有联系的样子。
他盯着对面苦恼的脸思考了一下,河无念应当不会告知她详细的案件信息和警察的推测,所以马智郁不知道警方怀疑新旧两个岬童夷有关联,她大概默认他开始进行模仿案件是因为小时候从河无念嘴里得知了岬童夷的名号。
【嗯…这倒是也挺方便的?等治疗所里的那家伙被放出来了,杀人的事情推到他头上不就好了。哈哈,要是能看到岬童夷被抓就更精彩了。】
马智郁看着眼睛弯弯盯着自己笑的柳泰武,心里蓦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唰地伸出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想把隐藏在那里的她不知道的坏想法打没。
被打的柳泰武坐起来无辜地看着她,马智郁忍不住又强调了一遍:“从现在起不要杀人,不许杀人,听见了吗?”
下垂眼的青年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马智郁拿出了一本新的笔记本递给柳泰武:“这是我给哥哥布置的作业,用它来记录你的想法吧,下一次开始之前我会看的。”
“这是…写日记吗?”柳泰武奇怪地打量,斟酌用词,“有点太…幼稚了吧。”
“那不是正适合你!”马智郁瞪他一眼,开始收拾东西,“今天就先到这里,手机联系,到时候再订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
“什么意思?这么快就走!你不留下来吗,不打算经常来看我了吗?”柳泰武反应敏锐,抓住重点询问。
“对!悉心的照顾是留给善良的咖啡师哥哥的,对你这个罪犯,我才不会那么体贴呢!”马智郁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而且我不是很满意哥哥你今天的表现,所以作业可要好好做啊。”
“怎么这样……”
【她不是最心软了吗,所以一直没办法放弃我,就算到了现在也是…不过这样看起来,好像又有点不一样啊?】
“没得商量!”马智郁一拍桌子,彰显自己的权威,“好好做,下次见面我会好好检查的。”
她一甩头,只留给柳泰武一个很果决的背影,离开了病房。
【感觉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可是似乎也不坏?她比我想像得还要接受良好呢,还以为又会大哭来着。】
柳泰武摸了摸脸上刚刚被眼泪滴到的地方,触感早已和水分一起蒸发消失,但他总感觉那块地方还残留着湿意。他放下手,摩挲着马智郁留下来的本子的边缘,神色放空显得有些茫然。
【……刚刚还没有说,新漫画是什么题材呢,之后还会不会和我谈论剧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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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智郁走出病房,在走廊的拐角叹了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疲惫地靠着墙壁。
【我刚才做得还不错吧,对哥哥不能显得太软弱或者被动摇了,会被他小瞧利用的…】
想起刚刚柳泰武的表现,她沮丧地攥住帆布包的带子,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行。只是马智郁也明白,考虑做不做得到已经毫无意义了,这是她必须去做的事——拴好柳泰武。无法接受他再杀人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马智郁的心里又有一种隐秘而罪恶的期待:柳泰武不再作案,仅凭现在的情况,他被逮捕的概率就大大降低了,只要他能停下来。
但真是那么简单就能办的事吗?马智郁的视线落在帆布包里的素描本上。
【起码哥哥第五次没有继续啊,这样想不是约等于他已经做到一次了吗!而且虽然很莫名其妙,但他说是因为想知道岬童夷为什么会停止作案才开始模仿的…】
马智郁愣了愣,对啊,岬童夷为什么停下了,没有人知道这一点。祂是主动停止了还是迫于什么不得而知的情况,又或者说祂真的停下了吗?有没有可能祂已经去世了,如果没有,那这个曾经震惊全国的残忍罪犯,会不会正在某处看着自己的模仿者。祂又是如何看待这几起案件的,会想要出手,戏弄一下过于嚣张的“后辈”吗?
猩红色和青白色的照片交替闪现了一瞬,马智郁紧紧闭了一下眼睛。说到底也都只是猜想,办案不是她的职责和长处,一切还是交给警察吧。
只是这个念头多多少少影响到了马智郁,即使她已经决定暂时放置野兽之路的创作,回到家还是情不自禁地构思了案件中出现的第二个神秘杀人犯。
“我在干什么啊……”马智郁烦闷地看着纸上脸被涂黑的男性,举起本子打量起来。
这个甚至还没有具体设计的角色给马智郁一种矛盾的感觉,好像既是青年又是中年人。按照现实中的情况来看,岬童夷自然不可能是一个年轻人了,毕竟案件已经过去20年了。但马智郁有种与现实情况相悖的预感,她的脑海里总有一张看不清的年轻面孔,用漆黑的让人不安的眼睛注视着一切。
“算了,肯定是被柳泰武那家伙影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