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邺朝敬奉佛祖,大街上来往僧人并不稀奇,但今日,从城外进来的僧人格外多,他们身着草鞋,却步履如飞。
花鸭巷并不是京都主街,石板道路略有松动,走在上面都会发出砖块碰撞的声音。
但这乌泱泱一群僧人进来,踏在石板上竟轻巧如燕,听不见一丝响动,只有衣袍在空中上下翻飞之声。
这些僧人面露凶相,身形皆是劲阔硬朗,叫人一眼便清楚这些都是武僧,还是常年习武的高手。
城外感恩寺向来不许寻常百姓前去敬香,知情人才知,感恩寺里养得便是一些从小习武的武僧。
他们站在一家店铺门前,守在门口的侍卫再是凶神恶煞,看见僧人当中领头的那位,也是断然不敢作任何举动的。
领头僧人只手立于人前,语气谦逊又和善:“阿弥陀佛,贫僧几人前来寻人,还望通融。”
谁也不敢在这里多耽搁,不知几个脑袋够他们用来阻拦此人。
萧焕是交代过,无论是谁,一律拦下。
而眼前这人……
一行人到了二楼门前,一路静悄悄,直到到了沈意之所在的这间包房门前,方才听见一句:“我佛慈悲。”
萧焕猛然转过头,就见太上皇带着一众僧人,到了他面前。
太上皇净尘将门口倒在血泊中的莫允修心腹合上了眼,口中念念几句,将人超度。
身后僧人手脚麻利地将地上的人背走,又叫了人上来打扫,没过多久这里便恢复了常态。除了空气中仍弥漫的血腥之气。
屋内原本束缚了莫允修和沈意之的萧焕的侍卫,在看见净尘的那一刻,立即将手中之人放开来。
沈意之和莫允修都到净尘面前来,双手合十,恭敬道一声:“净尘大师。”
净尘回礼后,面向萧焕,道一句:“阿弥陀佛。”
便再无其他话,上来几名僧人,将萧焕架着出了门。
箫焕转头来看了眼莫允修,唇角扯了一抹笑,但看着只让人感到寒凉。
现场安静下来后,净尘面色淡然到,方才进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做过,他对沈意之道:“勿儿心思缜密,若非他提前预料,恐怕难以想象今日了尘会犯何等大错,还望沈施主莫施主勿怪。”
沈意之很难将原谅二字说出口,二人就这样无言看着净尘也挥袍离去,现在这里又恢复了宁静。
但沈意之不安的心一直没有落下来,箫焕最后看莫允修那眼神,是警示,也是威胁。
萧陆带着人赶来时,这里只剩下了沈意之一人。
她站在窗边,看着已经离开的莫允修戴着斗笠遮面,汇入了人群,背影决绝如无牵无碍。
“姐姐,莫允修呢?他没能把你怎么样吧?”萧陆在旁边问。
沈意之却一个字也没听见,因为她突然发现,莫允修的背后,仍跟着箫焕的人,而在那之前的莫允修却丝毫无察觉。
“你派人去跟着莫允修,有人要害他。”沈意之指了指莫允修的方向,急促道。
萧陆不解,“殿下若是知道……”
“快去!”沈意之催促。
萧陆立即去安排暗卫跟着,他还是忍不住提醒,“殿下若是知道姐姐还在一心护着莫大人,恐怕会不高兴的。”
“那你别叫他知道。”
萧陆:“……”
“城郊那个小院的人救出来以后便是打草惊蛇了,箫焕此时出来,想必就是要一个一个杀人灭口。”
沈意之还是耐着性子对萧陆解释:“何况莫允修为箫焕做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他一定是第一个被灭口的人。”
萧陆:“我们又何必多管闲事?他本就万死难辞其咎。”
“如果他死了……”沈意之神色暗了一瞬,“那又有何人能将箫焕的种种罪行一五一十地揭露出来?”
“章鹤。”萧陆道。
沈意之皱眉,“章鹤找到了?”她原以为章鹤会与莫允修在一起。
“没有,但殿下告诉我,要劝姐姐安心,一切有他,章鹤去了他应去的地方。”萧陆认真道,他觉得自己是殿下与姐姐的爱情护卫。
从一开始萧勿就总在保护自己,小时如此,现在依旧如此,沈意之每每想起,心中柔情化作一滩春水。
-
沈意之回了府,坐在亭中,看着日上中天,在看着霞阳西沉,直到圆月当空。
中秋了,宫里派了人来请沈意之入宫参加中秋夜宴。
云霜打赏了宫里来的传旨侍卫后,便入房内为沈意之挑选服饰。
“小姐,传旨侍卫说,圣上看上去没什么反常,想必孙夫人此行是顺利的。”
沈意之今日从花鸭巷回来到现在心里就没有踏实过,她静静坐在亭中,什么也没做,动也没动。
见沈意之没有回话,云霜再安慰道:“就算孙夫人此行不顺,治她了欺君毁谤之罪,我们还有国公爷可以帮忙求情。”
沈意之轻轻摇了摇头,任由云霜为她更衣。
云霜为她挑选的是庄重而不喧宾夺主的墨绿色襦裙,配了一条棕色披帛,谨慎得围在了沈意之颈间,沈意之拉了拉,声音轻柔如烟:“不用了。”
“圣上与箫焕不是一母同胞,兄弟间的情谊也并不深,若是指出箫焕罪证,他应是乐意彻查此事的。”
“只是萧勿不在,我担心……”
云霜知道沈意之身体较弱容易生病,都是忧思过度导致,头脑一热,说出了自私的话来:“小姐,你如今是摄政王妃,没有人能对你怎么样,这样便好了,你平安,身边的人平安,那便是最好,孙夫人自有她自己的福运,小姐要少为他人操心些,保重自己的身子。”
“云霜!”沈意之喝止住她,即便是凶着,她声音也是温和柔软的,“我将孙寻舞视为挚友,我是必然会用我自己的能力护住她的。”
云霜不再讲话了。
小姐将她视为挚友,她却未必。人这一生何其漫长,如何能在数日之内清楚一人秉性?她的小姐就是太善良了,云霜如是想着。
一直在府中安静坐着的沈意之,出了府门才真正体会到了节庆的热闹,王府大门所在这条京都主街,住的大多是达官显贵,从前这边的夜里很少有这种吵闹的商贩。
而今日过节,放宽了商贩限制,夹道都是各种兔儿灯广寒饼的摊位。
沈意之无心闲逛,却又因这里人太多,马车已经限行,沈意之只得多走一段路到下一个路口去乘马车。
云霜看上去还有心情东张西望,一会向沈意之指一指一个可爱的兔儿灯,一会叫沈意之看看造型有趣的广寒饼。
沈意之兴致不在此,便是赏灯赏月,也是心不在焉。
忽听有人在唤,云霜便拉住的沈意之。
一位戴着面具的孩童拉了拉沈意之的衣摆,递上一盏做工质朴的简陋兔儿灯,塞到沈意之手中就跑了。
云霜要给孩子塞钱,却扭头就不见人影。
沈意之只好将灯拿在手里,但没走两步,又从身边出来一个面目慈祥的妇人,笑意盈盈地给沈意之递上一盒做得十分精致的点心。
这次她们长了个心眼,立即拉住了妇人的手,仔仔细细询问。
朴实妇人嘿嘿笑笑,道:“王妃救了我的孩子,这些时日没能见到王妃,王府我们寻常人也不敢去,只得在这个时候给王妃送点小玩意,王妃不要嫌弃才是。”
……
她其实并没有参与救人,不知这份恩怎么就记在了她的头上。
沈意之提着那质朴的小兔儿灯,接过妇人送的点心,真心道了谢,却不想这么一来,身边许多人都围了上来。
“王妃,我也有东西要送你。”
“王妃你看看我做的广寒饼,绝对是这条街上最精致的。”
“看我的我的,王妃姐姐我娘酿的桂花酒是天下第一香。”
“……”
沈意之被人群团团围住,云霜好不容易将沈意之拉了出来,二人相视一笑,总算轻松了些。
-
宫门高大巍峨,中秋的圆月将宫门口照得亮堂,和门前宫人们打的灯笼交相辉映。
见沈意之乘着王府的豪华马车前来,便打开了宫门,允许沈意之继续乘车入宫。
来到前殿门口,远远便见前方曲水流觞,笙歌曼舞,是一派喜庆雅致的氛围,宫宴设置在了室外,对月邀饮。
沈意之款步穿越人群,就见皇帝在此佳节,邀请了许多朝中重臣前来,此时已经座无虚席。
沈意之自知来迟,便到皇帝面前去请了罪。
萧钦枫看向沈意之的神色如初见一般,他性子活跃,丝毫没有一个帝王应有的沉稳性子,起身去朝一侧为沈意之安排的座位指了指,“兄嫂来了,快快入座,舞姬都舞了好一阵子了。”
沈意之道谢行礼后,便去了皇帝安排的座位。
座位的另一侧,下座位坐着炼玲珑,她看了沈意之一眼,又瞥过了眼去,沈意之没见到国公大人。
没过一会,陆陆续续的宫娥款步而来,为沈意之座位上布菜,云霜跪在身侧,视线在整个宴会间四处张望。
“小姐,没见到国公爷和孙夫人。”云霜低着嗓音对沈意之道。
沈意之也扫视了一圈,她平日见过没见过的大臣多数都在这里了,他们一一上前向皇帝敬酒,祝福国泰民安。
皇帝也如平常一般谈笑,沈意之瞧不出端倪,看上去就仿佛是今日什么也不曾发生,皇帝不曾见过国公,也不曾见过孙寻舞。
如果不是国公位置空着的话。
头顶的月明亮皎洁,三三两两官员对饮叙旧,偶有诗情画意之人对月遥望,作诗几首,叹月宫嫦娥清冷。
皇帝听见下座有人作诗,觉得有意思,便挥手叫笙歌都安静下来,“诸位爱卿都是才高八斗的文坛精锐,不如此次宴会,来玩些不一样的。”
“众爱卿意下如何?”
萧钦枫发话了,座下官员都声声附和,沈意之一直注意着皇帝,和四周的人,对此并无兴致,并不附和。
炼玲珑在一旁道:“平日你不是最爱出这些风头吗?怎今日不抢了?”
沈意之睨了她一眼,不予理会。她不知国公去了何处,心大无忧。
沈意之心里本来就不安,越是等不到国公,她便越难捱。
眼前中秋斗诗会已经开始进行,沈意之半垂眼眸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云霜眼神滴溜溜转来转去,悄悄凑到沈意之耳边,道:“小姐,我发现了有一个重要的人不在。”
“嗯。”沈意之也发现了,本该是皇宫家宴的,皇后与太后都不在。
这其实没问题,她注意到的是,她见到了一个本不应出现在这里的人。
人群角落里,一文雅先生独自一人,无心歌舞也无心诗会,似是心事重重,一杯接一杯的饮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