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连续几个小时,林衍没敢再直视自家哥哥的脸。
“呃……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朝被蛇咬——”
鼻尖有一点发痒。林衍伸出手指蹭了蹭那块皮肤,闷闷地抗议道:“上次那样冒险的行为还不够吗?这次还要去抓哪条‘井绳’?”
程渊背靠着床头,眼神专注地落在腕机和全息屏幕上,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
“任务还没结束呢,等把总督送到首都星再说。”
他刚醒没多久,护送的队伍走到中途,刚好是最闲的时候,劳累过度的指挥官终于被搬出了那个狭窄的医疗舱,转移到休息室的大床上。
但这人可能天生就不是享福的料,才过一会就醒了,一睁眼就是叫林衍过来写报告,自己靠在床头处理事务。
一天天的,享清福的日子都不愿意多过。林衍偷偷看他一眼,磨了磨后槽牙。
程渊虽然长得高而挺拔,但除了那套修身的军服以外,常服都是松松垮垮的类型。棉质的外衣毫无棱角,柔顺地挂在身上,露出一段光滑白皙的脖颈。
看惯了军装严整的人后,偶尔见到他这个样子也很新奇。林衍想。
自从在诺玛那落荒而逃之后,他就好好地反省了一下自己,震撼又情理之中地得出了结论:自己确实对哥哥有那么一点超出常理的,不同寻常的好奇与好感。
扪心自问,他的一生里遇到这么刻骨铭心的人,有且仅有这么一个。既有真情实感,又有处心积虑,但这能叫爱情吗?他不是很懂。
就像研究员一样,林衍当即下定决心,对于这件事,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就算不是……哥哥这一生也将只有我一个弟弟,不许去想别的什么人!”林衍气哼哼地想着,抓过程渊垂在被子上放松的手掌,把毛茸茸的脑袋拱了进去。
“……”程渊看了看手里那一团生物,嘴角抽搐,“你很闲?”
“嗯哼。”林衍从鼻腔里挤出一句气音,听起来很得意,“非法占用队长几分钟,会被关进小黑屋反省吗?”
程渊被他逗笑了:“不好说,毕竟这里我说了算。”
“啊,不要抓我呀长官。”林衍很敷衍地求饶了一会,把被子都蹭得歪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唔……我现在向您宣誓效忠还来得及吗?”
程渊把他的脸推到一边:“少在我这撒娇,我要换衣服,起开。”
“不可以吗!”林衍哼笑一声,视线向上落在程渊的眼睫之上。
颜色像墨,斜飞如羽翼。
林衍将脸埋在被子里,掩住了他嘴角的一点笑意。
“刚才我的嘴唇擦过他手腕的时候,他的呼吸明显中断了一下。”
“至少证明,他虽然觉得这样相处不太对劲,但还是顺着我的。”
某个诡计多端的青年在心里哼着口哨。
荷尔蒙,真是个玄幻的课题。
……
先锋军总舰,控制中心内。
阿尔勒正在焦头烂额地整理着数据,一抬头见程渊进了门口,一时间精神了许多:“队长你来了!”
程渊点了点头,“返程速度不够快,什么问题?”
“一个是总督身体素质不太跟得上,另一个是路线规划上的问题。”阿尔勒指向控制台上的雷达图,“前面的区域很不巧被海盗占据了,如果要绕开这个跃迁点,势必要再晚不少才能到首都星。”
程渊的眉头轻微地皱了一下:“海盗怎么会凭空出现在这?”
“大概是听到风声了吧?”林衍跟在他身后,耸耸肩,“知道这里是必经之路,我们返程的架势不小。”
“也不怕收保护费收到阎王头上。”程渊哂笑道,“小衍,你觉得能打过他们吗?”
林衍抬眼看着眼前的人,“也太看不起我了吧?有先锋军的两位部将护法,有队长的亲自指挥,我还有战败的理由?”
“太好了。”凶残的指挥官凉凉地说,“一夫当关啊年轻人,没赢就不要回来报道。”
“……”林衍披上作战服的外套,露出雪亮的八颗牙齿的微笑:“那我要是赢了,队长打算奖励我什么?”
他本是一句玩笑,没想到哥哥居然真的认真思考了几秒,回答他:“嗯,回来再说。”
林衍:“!”
这样会很让人想入非非。
阿尔勒无言地看着眼神一下子就被点亮的林衍,怀疑他像是被打了什么激素——名字大概率就叫“程渊”。
要是他有条尾巴,估计现在早就翘到天上去了。
“海盗估计是有备而来,需不需要多拨一些人?”阿尔勒举手,很真诚地提议,“按我看,玛兰妲就很好。她差不多也该被总督整疯了,现在拉出来放放风,战斗力应该能和怨气成正比。”
“准了。”程渊龙心大悦,“叫她一起去。”
正守在跃迁点准备劫道的海盗没有想到,他们即将遭遇的是什么样的一场战斗。
“按照经验,我们肯定有一点谈判的时间。”领头那个海盗正在振振有词地跟自己的同伴们分析,“如果能谈拢,他们把人放了;如果没谈拢,我们打一场,也能制造点混乱,能救得了就救,不能就跑——那好歹也是我们域外的兄弟!”
一群人乌乌泱泱地振臂高呼着,就像一群同仇敌忾的慷慨武士。
“喔喔!高能反应来了!”传令兵看见了雷达上的显示,那道能量反应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他们来了!”领头的志得意满地对通讯频道吼道,“大家列好队,准备……嗷!”
还没等他们整好队,先出来一枚粒子炮,盛情迎接了这么一大群机甲,正正好砸进了队伍正中。
一时间惨叫与火光齐飞,跃迁点上上下下乱成了一锅粥。
林衍驾驶着机甲往前突进,接连砍爆了好几架海盗机甲:“玛兰妲将军,冲动是魔鬼啊!”
“这不是冲动,是愤怒。”金发的女人冷冷地提高了能量输出度,“导弹系统满载到溢出,给我把他们都打爆!”
随即她在爆炸的火光里回头,林衍都能看清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那张女明星一样闪耀的脸庞在背后粒子炮接连爆炸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鬼气森森。
“啊,感觉就像做了一次大扫除,心情总算好了一点。”脸色稍霁的先锋军副队长拢了拢头发,愉悦地提了一下唇角。
林衍:“……将军,您的战斗风格比以前更夸张了一点。”
其实不止一点,但他不能那么直接触人霉头。
“啊,当保姆当久了,都快忘了怎么打仗了。”玛兰妲盯着飘满求和消息的屏幕,动作丝毫没有手软的意思,“是这样打的吗?”
武器库迅速补满,又是一串炮弹连射。
“……”林衍扶额。
还是先尽力打打配合吧。
战斗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海盗被吓得魂飞魄散,战意迅速消退。林衍好不容易把脱缰野马一样的副队拉回了舰,再把俘虏编入队伍,物资充公,喜滋滋地去指挥舰找人报道了。
“奖励呢?”
那双漂亮剔透的灰眼睛里都是亮闪闪的期待,程渊皱着眉盯了一会,觉得有点伤眼,转开了头。
林衍很不满地抗议:“有人说话要不算话吗?!”
被告人指指自己的耳后,示意自己暂时聋了。
小青年鼓起了脸颊,炽热的眼神一直落在他的后背,让人如芒在背,怎么都不甚轻松。
“让我想想……”林衍眼珠诡计多端地转了转,“奖励我一个大官当当,怎么样?”
程渊刚推进了指挥舰的前进速度,闻声诧异地回头:“你想一步登天?好高骛远也得在说话前先打个草稿。”
林衍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只是想早点追上您,为您分忧啊。”
程渊顿了一下,内心从未被触及的地方似乎被一片羽毛轻柔拂过,顿时有点五味杂陈起来。
幸好先锋军的统帅常年保持着一张冰山模样的脸,硬是没被看出来一点端倪。
林衍对哥哥的脾气了如指掌,趁他尴尬之际连忙准备了一个台阶,谄媚道:“队长,你觉得我这个回答怎么样?是不是很熨帖?”
他本以为哥哥会顺台阶下去,这个话题就这么被终结,两人心照不宣,再不会被提起。没想到程渊看了他一下,开口:“你还挺上进的,我想想……开后门就算了,以你的脾气和实力也不太需要我操作什么。之后给你打个报道,可以让你回第二星系驻军基地常驻,离第一星系那些神神鬼鬼的人远一些,怎么样?”
第二星系……联盟所在的第二星系。
林衍一愣,没想到哥哥居然为他考虑了后路,连一些他从未提过的,幽微的心事和野心,都在冥冥之中契合着。
他盯着那张脸,差一点就不受控制地开口,将联盟的事都告诉眼前这个真心为他考虑的人了。
现在还不行。他嘴唇张了张,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现在说有什么用呢?”林衍默默地看着程渊的脸,几乎是有些贪恋般,一寸寸地在空气里描摹着他的模样。
“要是没有足够的能力,坦白的真相会成为累赘,真心也会变成索取与被索取的关系。”
那样多无聊。无限度向他索取的卑劣让他无法接受。
“怎么?”程渊见他半晌没说话,还以为他被自己那句“好高骛远”伤到了心,一时间不知道该找补什么才好。
程渊甚至有点后悔自己刚才说出口的话。他一向心直口快,有些事说了就说了,对面如何伤心难过都与自己无关,只是陈述事实罢了。但他不一样。
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程渊自己也说不太出来。
真是奇了怪了。
看着林衍站在一边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样子,他钢铁一般冰冷的内心似乎被粒子炮轰塌下去一个小角,有点不忍心起来。
在林衍不知道的地方,某人开始破天荒地大加反省:“我是不是刚才对他太严厉了点?”
“他明显是为我着想,不领情就算了,还训,怎么这么铁石心肠?”
林衍对这些都一无所知,只知道在自己对野心与私心缄口不言的时候,程渊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体温恒定地从那双手的掌心透出来。
林衍眨了眨眼,心里淤塞的恐慌与不安就这么奇迹般蒸发了。
他曾听很多人说过,与心爱之人拥抱与抚慰能消解大多数的心理压力,但一向都是当做谣传,笑一笑就算过去了。
但现在……他仔细嗅着那双手上透出的、淡淡的医用酒精味,没来由地想:
“只要你能摆脱那些束缚,每天都比现在健康一点,自由地活着……”
“你爱我也好,恨我也罢,都是小事。”
但他收拢手指,只触到了呼啸而来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