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渊撞破玻璃，带着一身碎屑滚进对面楼黑暗的库房。
“您的心跳频率很紊乱，”诺玛急切地说，“超负荷的反噬症状正在出现，药剂的副作用也要开始了。”
程渊靠在消防通道墙壁上急促喘息，眼前的一切突然扭曲成无数张痛苦的人脸。
“队长？”诺玛的声音像是从深海传来，模模糊糊地传进脑海，“检测到您的身体机能极速下降，是否需要呼救？”
程渊一拳砸在墙壁上，疼痛让他暂时清醒：“闭嘴，你能别老想着向林衍求援吗？！”
他咬牙切齿地想，说好的分头行动后汇合，挑大梁的那头怎么能失约？怎么失约？！
“队长，推荐您停止使用精神力操纵合金，您已经有超负荷症状了！”
程渊将合金再度钉进窗台，一字一顿：“少、废、话！”
他将上半身探出窗口，观察着四周的状况。目前帆船酒店乱成一团，卫队还没发现凶手已经飞跃到了另一栋楼，还在整栋搜索着蛛丝马迹，企图找出凶手还在大楼中躲藏的证据。
果然论战术规划，没人能打败先锋军总指挥。
个人终端亮了一下：“哥你在哪？！”
随即林衍发来了一条加密定位同步请求，屏幕上的红点一直闪烁着，正往自己的方向靠近，越来越近。
程渊靠在黑暗的墙角，瘦削的脸紧靠着冰凉的墙面，企图靠冰冷的温度缓解一点不适的症状。
他努力适应着汹涌而来的不适。越到情况紧急的时候，他的情绪就会越平静，冷静客观的思维更适合一位战术指挥官，他曾以为自己在踏上这条路后，会将一切情绪都就此抛在脑后。
但当那条同步请求发来时，他才发现，有些东西是没那么容易抛弃的。
他露出一个有点无奈的表情，接通了通讯请求。
“我现在似乎在十层的储藏室，这里很黑，看不清外面的情况。”他轻声说，“给你五分钟，没找到就别再管我了，我们时间不多。”
“小看我？”林衍提高了一点音量，声音里夹带着火气，“呆在那别动！”
空气再度陷入沉默。
程渊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数了三十秒：“诺玛，机会难得，你有什么打发时间的功能吗？”
诺玛立刻发话：“考虑到现在您的身体状态不佳，我的冷笑话功能也许没办法满足到您。”
“你还能说冷笑话？”
“当然。只是您从来没问过我。”诺玛说，“您想尝试一下吗？虽然我猜您的笑点可能会比较高。”
“你说。”
“一个橙子从房间里退出来的时候变成了果汁。”诺玛的语速缓慢平和，“因为橙这一退，便是一杯汁。”
“……”程渊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机器人还能理解口音的幽默感？”
“当蓝啦，哈哈。”诺玛的机械音模仿出一句幽默的语气，听起来直让人起鸡皮疙瘩。
林衍的定位红点突然停在了九层的通风口。程渊盯着那个闪烁的斑点，突然听见寂静的空间里传来金属敲击声。
三短两长，是他们在军校发明的求救暗号。黑色的空间里开始亮起微光，那是林衍释放精神力时，外化力量的象征。
“哥哥，跟着我。”他在风里说，“跟着我的光。”
程渊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抬手摸索到通风管的金属面板，在表面回敲两下。
“诺玛，没能逗笑我，你遗憾吗？”
“是的，下次如果有这种机会，我会再次尝试。”诺玛说着，终端上弹出红色的警告弹窗，“对面已经有人正在探照这栋楼了，他们似乎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哦？”程渊把金属面板掀开，拉住通风管道里那只冰凉的手：“但很可惜，已经晚了。”
林衍脸上沾着灰尘，看起来灰头土脸的，眉头紧皱成一团：“呸呸呸，这里都没人定期清扫的吗？我的形象都被毁了！”
程渊：“有人学不会走正门，只知道走些旁门左道。接下来怎么办？外面人越来越多了。”
“哥哥你老是想一些很极端的解决办法啊，我可不像你。”林衍死死地抱着程渊，防止他突然跑掉，“唔我看看……啊！玛兰妲长官也到了！”
程渊眼皮一直在剧烈地跳着，不祥的预感成了真：“怎么都来了？”
说好的秘密行动呢？！
“当然是有全息伪装啊！”林衍很得意，向程渊介绍着自己策划的妙计，“玛兰妲副队只出场几十秒，他们来不及看她的，只要掐好时间，在空中对接，瞬间诺玛就能将全息伪装同化到我们三个人。”
“怎么样？”
“有够极限的。”程渊很诚实地评价道。
林衍看了看程渊，决定一把揽住眼前基本丧失行动能力的指挥官，推开了储藏室唯一的外窗。
“哥，抓紧我！”
在对面楼的探照和混乱的叫声面前，林衍嚣张地扛着程渊，从十层的狂风里一跃二下！
全息伪装启动，两栋楼之间隔着相当遥远的距离，任凭谁都没能分辨出这两个法外狂徒到底是何方神圣。
满天飞舞的警告灯光下，一个光点越来越近，是一艘敞篷飞艇。
它在坠落里呼啸而来，将程渊和林衍精准无比地接住。
“队长队长我来了！现在去哪？”
程渊将诺玛机甲核心按进控制台，冷哼一声：
“伪装同化，走，甩开追兵，去和楚惟他们会合。”
“您好，玛兰妲小姐。”机甲飞艇的变形声里，人工智能礼貌地对驾驶员发出问候：“比规定的接应时间晚了一秒，很有您的风格。”
“如果再晚一点，或许你只能在地上捡到我们了。”程渊冷冷地说。
玛兰妲坐得端正无比，后脊渗出大片冷汗，不敢看后排坐着的上司。
程渊抱臂看着如坐针毡的第一星系先锋军副队长，面色深沉。
“报告队长我错了！”玛兰妲一脚油门加速，老实巴交回答，“我自愿将一周的训练量加倍！”
屏蔽了精神网监控的机甲表面覆着全息伪装投影，在红枫星安全局的眼皮底下偷渡了出去，混进长河般的星舰中，往数千公里外的荒原飞去。
那里有一列不为人知的机甲静静地等候着，如同狼群等待狩猎之夜的圆月。
……
红枫星的极地荒漠，自从一二星系休战后便由第一星系接管，是一片被战争武器夷为平地的巨大荒原，更是首都星军部总署与第二星系支部博弈后，才被批准建立的驻军基地。
遥远的首都星通过这一个主要渠道，利用可直接派兵的基地为跳板，间接控制着第二星系各自派系林立的军官与商业集团，以防反对派将帝国撕裂。
“先锋军各部向您报道。”飞艇内的通讯网里传来一阵冷静的男声，“好久不见，队长。”
程渊靠着椅背，微微掀开眼皮：“有一阵子没见了——亚修斯把你也扣下了？”
“惭愧，是您送去的那个少年醒了，最近正在康复练习，耽搁了些时间。”楚惟摇了摇头，“先锋军各部没被找麻烦，一直都是多亏您还在。”
自从第一星系先锋军将红枫星接手后，先锋军各部门负责人便不用再称曾领队征战的程渊为队长。先锋军在四处征战中逐渐扩充，当年被送上战场螳臂挡车的一支常年与死亡相伴的、孤独的小队，终于也各自组了分部，成为第一星系军部的骨干。
“怎么你们都还叫我队长？”程渊发出了积压在心里已久的疑问，“按我记忆来说，你们早就升官了吧？将军们。”
通讯那头的楚惟笑了一声，声音仍旧维持着标准的播音腔，风度翩翩地向他这位脾气不好的上司解释：“在您面前当然是用旧称比较亲近。况且，您在我们眼里首先是银河先锋军的领袖，而后再是首都星军部总署的统帅。”
林衍点了点头：“这是很适合先锋军的规矩。”
程渊垂下眼帘，对此不置可否。
“楚惟，你的场面话还是这么多。”玛兰妲撇撇嘴，“我的专属机甲在哪里？我可想死它了！”
楚惟用温文尔雅的声音警告她：“玛兰妲小姐，我说过很多次了，你的机甲是队长托我从第三星系黑市拍回来的，你还了钱我就把它给你。目前它只能算做基地财产，给你？想都别想！”
玛兰妲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声音都变得柔软起来：“楚惟队长，你不想把它无偿交给我吗——看在我们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的份上？”
楚惟仍旧彬彬有礼地回答：“谢谢，我不想。”
“但要是等会红枫星方面向我们施压，发布会你去发言，机甲无偿给你也不是不可以。”楚惟思衬了几秒，意味深长地将视线投向她。
“前提是你得在台上站至少三分钟。”
玛兰妲欲哭无泪：“……哥们，你确定要让先锋军唯一的第二星系公民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政治立场吗？”
“第二星系的两位军官接连身亡，精神网的全星系监控功能却形同虚设，红枫星上的幕后操控者已经开始紧张了。驻军基地必定会被他们施加压力。”
诺玛的身影在驾驶屏幕上闪烁着，她用那一贯冷静的声音向玛兰妲分析，“在这种情况下，第二星系的熟悉面孔代替先锋军各部出面安抚，能最大限度降低舆论成本。玛兰妲小姐，我同意楚部的提议。”
玛兰妲竖起眉毛，瞪起碧蓝的眼睛和语气纹丝不动的楚惟讨价还价：“还是让我干回挖人的老本行，从第二星系支部选个顺眼的发言人，送来驻军基地当吉祥物吧。”
林衍举起手：“嗯……队长，长官们，我能发言吗？”
程渊抬头：“讲。”
“首都星决定转移对基地的一部分控制权，比起从红枫星那群商业巨擎的傀儡找人，选你作为基地的新代表再好不过。”林衍说。
玛兰妲闷闷不乐地应声：“那好吧，其实拍卖价跟买台新机甲也差不多，为了事，业破个产而已，我认了。”
第二星系跨国公司的轮番施压，首都星的那些贵族难免要考虑让步。在这种情况下往驻军基地塞个属于第二星系的监控器，无非就是打一棒子给颗甜枣，第一星系靠驻军来压制第二星系的军事权，内部早已有不少非议和博弈。
“很好。”程渊说，“答应了可别反悔，玛兰妲女士。”
她脊背一僵，感觉到身后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意。
“玛兰妲·西贝柳斯小姐，您在大众面前代表驻军基地露脸后，这座检修到位的军事要塞将默认为受第二星系原住民的控制。”
诺玛察觉不到人类之间云谲波诡的气氛，语调平稳地对即将宣告破产的玛兰妲说，“等您将精彩的发言通告三大星系之后，您将成为首都星委任的第二星系的驻军总代表。”
“什么？”玛兰妲惨叫出声：“我只想摸鱼！我只想早点退休！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升官啊！”
林衍看着破防的先锋军副队，没来由地升出了一点怜悯之心。
“这就是队友啊，长官。”
他堪称轻言细语地安慰着玛兰妲，“同进退，同甘苦——现在轮到您苦了，珍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