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玉米,花,鸟与蛇。
米格尔正在五彩的剪纸下奔跑,头顶烈日,路两旁长满了大丽菊与仙人掌,玫瑰穿插在中间,不时有褐色的麻雀停在剪纸挂绳上。
他不停地奔跑、奔跑,像插上翅膀的小鸡。几乎是要飞起来了的样子。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奔跑。他像是受到——哦,一只带翅膀的大蛇的召唤。召唤他做什么呢?
大蛇说,“米——格尔,”他长长的信子将第一个音节拉得长,“你是墨西哥城最美美的孩子。”
大蛇的翅膀动了起来,接着说,“为了不变胖,你要为我做一件事。”
米格尔边跑边问,“……呼呼,什么事?”
大蛇说,“你要为我摘下一束花,一束白的花。”
这简单。米格尔已经能认清花圃里的所有颜色了。
他使劲点头,然后在道路两旁张望。橘的,粉的,绿的,红的,白的!
白的!
他跑向那束白花,气喘吁吁,摘下花的一瞬间,花蕊里却长出一具僵白的尸体。
一个闭着眼的女人,腐烂了半边的身体,以及流到米格尔手上的鲜血。
——!
米格尔睁开了眼。
他在床上哭了起来。
多莉丝今天有事,索非还要在俄罗斯滞留一段时间。
其他人们都恰好不在家,只有刚出院的安娜在院子里剪纸。
她生疏地抱起哭个不停的小孩,回忆前些天见过的多莉丝的样子,给他套上衣服和鞋子.
米格尔哭得喘不过气,离开房间的时候还知道抓上一个嫩绿色的恐龙帽子,好搭配他今天一身的恐龙主题。
于是两个人在院子里坐下,幸好阳光还是热烈又温暖的,安娜取了一壶牛奶,米格尔哭着哭着声音慢慢小了起来,直到哭声完全淹没在热牛奶里。
他哼哼唧唧地喝牛奶,一边偷瞄这个没说过几句话的姐姐。
“你做噩梦了?”安娜问。
“梦?”米格尔不知道那是什么,他试图告状,“蛇蛇,花,姐姐,红色的!”
“什么?红色的姐姐?”
“红色的,米格尔,怕。”
“那是梦,是假的,宝贝,不要怕。”
“假的?”
“就是不是真的,是不存在的,没有的事情。”
“哦,没有——蛇,没有?姐姐,没有?”
“对,都没有。”
米格尔终于不哭了,他安安稳稳地喝起了牛奶,注意力又被飞过来的蝴蝶吸引走了。
安娜的目光扫过他的胸前,那里挂着一只粉色的卡拉维拉。
她问,“这是谁给你的?”
米格尔很使劲地回答,“妈妈!”
黑袍修女想起那只同样的、不过大了一点、颜色漆黑的卡拉维拉。在莫斯科的雪夜里,悬挂在救起她的女人的腰间。
她不出声了,很久才说出一句,“很好看,米格尔。”
两个人在院子里玩了起来。安娜试图教给他石头是在土里种不出来的,米格尔听不懂、固执地继续往泥里埋石头。
“蕾蕾,笨!石头,在下面!”
“下面,美美!”
拉美之塔下,茉莉和诸星大正经过。
他们正准备分别,彼此脸上都挂着很柔和的表情。
茉莉捧着男人送的花,“谢谢你,诸星,花很漂亮。”
诸星大笑着说,“喜欢就好,下次见。”
于是两人像戏剧男女主一样,挥手告别,转过头去,表情却都立马阴沉下去。
茉莉想着这翘不开嘴的乌鸦、暂时不能放烟花的组织。
黑麦想着说了一堆仿佛又什么都没说的旧日女伶。
——都约了下一次,都盘算着新计划。
阿尔瓦罗的车停在路边,看见人群中女人走来的身影才打开门,“怎么和他聊这么久?”
茉莉坐上副驾,从左边递来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阿尔瓦罗拨开打火机给她点上。
她深吸一口,若无其事地回答,“我们都是日本人。”
“哦,你的日语说得很好,”阿尔瓦罗发动车子,向集团开去,他又听见自己补充道,“哥哥会日语,我不会,当年上课的时候我老是逃课。”
“他抓了我三次,打断了我的左腿和胳膊。”
茉莉的视线撇过去,“你的肋骨还在我那里。”
阿尔瓦罗旋转方向盘,“无所谓……至少一个月里,我估计都得跟着你们了。”
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烟雾弥散在扬起的唇齿间,“行行好吧,se?orita,明天放我半天和女友见面?”
黑大衣的女人漠不关心地看着窗外,烟雾飘起在她的指尖。
“把河口跟本杰明交接好。”
她冰冷的声音消失在风里。
.
乌鸦。乌鸦。乌鸦的影子。
茉莉含着一些名字,在暗门里挥舞爪子。
一张黑发、蓝灰色眼睛的青年,照片被钉在她的墙上。
她要在只言片语里找到爱人的尸体。找到爱人的尸体。找到爱人的尸体。
哪怕是尸体。
.
米格尔跑远了去追蝴蝶,阳光却还是正好的样子,在盘子里投下阴影。
安娜的盘子里放满了剪纸。
五颜六色的彩纸,被修凿出骷髅头的样子。——橘的、蓝的、暗紫的,黑的、白的、血红的。她的盘子最底部还放着一张被剪坏的粉色纸,小了一半的尺寸,显得像个孩子的头颅。
她手里这张却是绿色的,接近墨汁一样的墨绿色——
两根手指夹着一颗墨绿色的卡拉维拉,在它空洞的眼窝里,印出一个男人走来的身影。
一身黑色西装,衬得脸孔更加苍白,嘴唇更加猩红。
阿尔瓦罗·托雷斯把酒瓶砸在女人身边的墙上,砰——的一声,他逼近她,声音从嘴唇间挤出来,“……你说的绝不会被发现呢?”
褐色的眼珠阴沉得像石头,他确实暴跳如雷,成年后第一次被打断肋骨,他接着说,“不光搞不定J,连哥哥都查出来了你……你们里维拉可真是废物。”
里维拉,塞西莉亚·里维拉将鬓发撇到耳后,她鲜红的指尖抚上男人因愤怒而抽动的脸颊,“里维拉出了叛徒……别生气,已经处理掉了,?lva。”
她接着说,“图瓦尔还没出手呢,他现在可在古巴。”
阿尔瓦罗笑起来,“古巴?Ceci,你胆子真大,生怕我还没有被哥哥打死吗?”
他猩红的嘴唇间又挤出冰冷的声音,“巴尔萨斯已经没有我的份了,接下来也不会有你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亲爱的,”塞西莉亚轻轻地说,“主教大人会在下周回到罗马述职。”
“……嗯?”阿尔瓦罗蠢笨又血腥的脑袋终于想起了哥哥的行程,每三年一次的述职,这段时间里,他能在墨西哥只手遮天,只要……
他笑起来,像个得到糖果的不知餍足的孩子,他说,“我不在乎那一个港口……但乌鸦许诺了我一个好东西,一个哥哥一定会喜欢的东西。”
他想起J与黑色长发的男人相谈甚欢的样子。他伸出舌头舔过嘴唇。
“我希望你做得足够好、聪明又干净,amore(宝贝)。”他说。
他的目光垂下看着那枚墨绿色的骷髅头,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起女友的头发。
“当然。”他听见女人的声音如此说。
.
图瓦尔·布特拉格诺吞下玉米粽子。
他正在妻子的停尸房里,对着一具冰棺吃饭,不让任何人进来。
这是个身材魁梧的大胡子,满头深褐色的卷发几乎和胡子长在了一起,盖住剩余的面颊,只露出深刻的额头和两颗蓝色的眼珠。两颗像钉子似的眼珠。
他也确实在看着一墙的钉子。
张贴满了的照片、报纸,以及报告单,甚至包括一些被撕碎的、染血的布料,都被钉在他面前的墙上。他就对着这些东西吃饭。
玉米粽子,和几颗蘸了辣椒的番茄。这就是他的晚餐。
他吃完饭,站起来,身高几乎抵到了天花板。他的影子深沉地嵌在地上。
他走到妻子的身旁,蹲下来亲吻它,这具低温的棺材。
然后他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