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崇扶住符桓之的臂膀，道，“你明知事有古怪，却故意让他刺中你这一剑？”
“他杀不了我。”符桓之似乎心情大好，他沾了萧崇胸前的血迹抹在萧崇脸上，“反而帮我印证了一件事。”
萧崇叹气。
符桓之老神在在，一副事情尽在掌握的得意表情，“你的命，果然系在我身上。”
“殿下尤爱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么？”
这数月来萧崇一直以“桓之”称呼他，符桓之一开始觉得万分变扭，能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时间久了就也随萧崇去了，想来这次萧崇确实对他无奈至极。
“看来神机府的事情，不仅有辜长屏，巫见也掺和进来。”符桓之挥开了他的手站稳，“我只是奇怪，当初我们忙着关上隔世之门，是谁趁机把水云初分镜带回了人间，又是谁把恶魂喂养得如此强大，放出来作乱？”
萧崇问，“你怀疑谁。”
符桓之哂笑，“我谁也没怀疑。我只是奇怪萧掌门去又复返怎么如此及时？”
“你怀疑我是假的。”他眼睛上的薄翳已渐散去，凤眼中倒映出符桓之的模样愈来愈清晰。
符桓之还是笑，他上前一步握着萧崇的衣襟卷在食指上，“何为真，何为假，今日本君倒不想分了。黄粱一梦也好，庄周梦蝶也罢，本君只选自己愿意相信的。”
幻境中的那一剑并非真得对符桓之全无伤害，他用功法压制着，身上却发汗，汗珠顺着修长的脖颈滑进领口，他问萧崇，可藏匿着暗钩般的缱绻语调却又似乎并不执着于问题的答案，“你说杀人喝酒吃辣是我证明自己活着的方式，而在你身边，我不需要通过其他的方式也可以知道自己是活着的，那你告诉我你会怎么做？”
萧崇没有说话，他握住符桓之按在他胸前的那只手，两个人仿佛角力一般互不相让。
符桓之笑起来，不是揶揄的笑，也不是冷笑，眉眼如被春色融化的寒冰，他手心的热度和潮气透过衣料传达到萧崇身上，“那你让我痛吧。”
他一点一点倾身上前，他甚至能把萧崇眼里自己带着奇怪神色跃跃欲试的模样看得分明。萧崇也同样在望着他，温和平静，像没有一丝波澜的深潭，他想问，现在的你又在看什么呢，在透过此刻的我看着谁。
但他没有开口，他的视线下移，盯着萧崇抿在一起的唇和上面因为干燥而皴裂生出的纹路，有一种单纯而温暖的气息，吸引所有冷血的生物去靠近、去触碰。
他自然也不例外，像兽类一样先用鼻尖触碰确认没有危险也没有被拒绝后，他覆了上去得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他露出一丝得意的表情想要告诉萧崇那确实如他想象的一样温柔得像春水、温暖得像春风。
但萧崇的手按在了他的脑后，不容反抗不容置喙。
而等符桓之嗅到空气中危险的气息时一切已经晚了，那只手的力度那样大，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带着莫名的情愫。他耳畔微动，只能听见萧崇另外一只手从腰间抽出一柄玄铁剑，萧崇出剑很快，劲风贴着符桓之的后颈而过，而那上面一条从血肉里钻出来的蛊虫被拦腰斩断，蜷缩着摔着地上，神经性地挣扎了几下，再无声响。
“是迷梦蛊。”萧崇拍了拍符桓之的背部，道，“先前在神机府，空花谷的弟子还未走，他告诉我眼睛并未为瘴气所伤，而是中了一种蛊。姮姬尤擅此道，且此蛊双生，雄蛊在眼，雌蛊在心，一令人有目如盲，一令人如坠梦中。”
萧崇把那只蛊虫捡起，掌心摊开在符桓之面前，翠色莹人，不似能操控人心的邪祟之物，倒通透得像一颗上好的翡翠珠子。
符桓之的脸红得几乎滴血，想到自己都做了什么，甚至不曾抬头去看萧崇递过来的迷梦蛊。
反观萧崇，似乎只把他方才的冒犯举动当做是被蛊虫迷惑下的失智行为，并不需为此多费心神，说话间一如往昔。
“那空花谷弟子说，迷梦蛊会放大人心中的贪嗔痴妄，怕也正是因为此，你才会托大明知有诈还硬要去踩巫见的陷阱。”
若再扭捏下去反而显得他过于拘泥执著，符桓之不屑道，“手下败将，谈何托大？”
“算我说错话。”萧崇大笑，然后将方才利落斩杀了蛊虫，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玄铁剑双手捧到符桓之面前，他道，“年节前我去了一趟天霄宫，沈仙官说天上的窟窿补上了，镜海的水不再化作怨雨落到人间来，可天霄宫的金顶却被天外陨铁砸了个大窟窿。我跟他说，看在两处我都帮你填窟补漏的份上，那陨铁便算是给我的报酬了，我也不多要，能打一把剑足矣。他气得要和我翻脸，说我原本好好一个人，去了趟建木倒没脸没皮起来，我要打一把剑，这块陨铁拿了，他还要从库里再搭一块给我。我又说了，这么大一个天霄宫就你一个人天天待着和孤家寡人一般着实可怜。我念着吹梅山庄和天霄宫两派情谊，多有拜访，再说，我也不是空手来打秋风的，南海有的，我什么不给你捎上？这又是陪说话陪喝酒陪下棋，你搭一块陨铁给我也不亏吧？他作势就要拿手边的白玉棋子砸我，又心疼舍不得，攥得那玉发温，嘴皮子哆嗦着说，拿着你的黄灯笼酱滚，最好滚天边去。”
符桓之被他绘声绘色的一人分饰二角表演逗得都快要压不住嘴角，打趣道，“吹梅山庄沦落至此，连掌门都似个市井无赖做派，亏你想得出来拿辣酱换陨铁，沈凤磬没给你打出去，也算天下一等一好脾气之人。”
“欸，我没挨打倒是叫你可惜了。你也赞许人家沈仙官天下一等一好脾气，他知我山门清贫筚路蓝缕，我辞别离宫前还是把陨铁给了我。”萧崇微笑，“后来我便将陨铁送来神机府，你别看那闳年纪轻轻，论铸剑之术，当今世间无出其右者。”
“我先去了神机府又折了回来，便是和那闳取了这件东西。”那柄玄铁剑已被萧崇塞到符桓之手中，“你且试试。”
他有太多年没有握过剑了。
他以为早就陌生的东西在触及剑柄的那瞬间仿佛烙印在骨骼血液中一般，教他双手由心驱使，自然而然地舞动，长剑铮鸣，如泣如诉。
符桓之赞叹，“当真好剑。”
萧崇拍马跟上，笑容灿烂，“既是好剑，其主不妨赐名。”
符桓之讶异，“给我？”
萧崇脸上带出些腼腆的神情，却又咧大了几分嘴角强作掩饰，“我想着你在中州行走，无念枪略显得惹眼，但总归要有把趁手的武器，便自作主张了这一回。”
符桓之听见无数杂乱的鼓声，由远及近，咚咚——咚咚——
他垂首握拳，指尖扎进掌心柔软的肉中，似乎想要驱散影响他思绪的鼓声，可却不见成效。
只听得那鼓声愈来愈响，愈来愈急切，几乎要震碎他的耳膜。
他望向萧崇的眼，随着鼓声的节奏而跳动的心突然沉着下来，他不再做无谓的负隅顽抗，而那一刻噪杂无章的声音反而消失了。
符桓之轻轻笑了一下，两指并拢抚过雕刻着古朴繁复花纹的剑镗，一阵柔和的光晕闪过，那上面篆书二字刻印，“便叫，阙歌。”
萧崇自然知道那把曾经折损在幽州的宝剑，那是符桓之的故人、故园，是符桓之回首萧瑟，前不见同行旅人，后不见归路的过去，是他如今想要予以符桓之“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的新生。
他看着符桓之道，“好名字。”
符桓之收了剑别在腰间，环视被巫见一番作乱已经无处落脚的驿站，最后盯着院子里那一棵冠如堆雪的梨树打量了半晌，似乎在思考是否便在此落脚。
萧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蓟阳城里数千景，不见莺时梨花雪，便算枉作蓟阳客。桓之倒真风雅，我怕是要扫你的兴致了。”
符桓之偏头看他，“哦？”
“既然我的命系在你身上，在下贪生怕死，还是要把命拴在自己手里，夜晚才能睡得安稳。”萧崇道，“你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本事我讨教过两回，一回是在建木之上与应龙对战之时，一回便是方才。若是一天之内再来上一回，怕是有九条命也不够折腾。思来想去，便算我反复无常，还是麻烦桓之和我一起去神机府最为稳妥。”
二人胸口的血迹已经干涸转为深褐色，符桓之抿唇微笑，“若神机府人能全无芥蒂，不提心吊胆害怕腹背受敌，我倒是无可无不可。”
萧崇道，“府主夫妇那边我已与他们提过此事，他二人素有雅量，只有一点。”
符桓之挑眉。
萧崇继续说道，“若有旁人问询你的身份，未免人心涣散，还请桓之假托是我的师弟。”
符桓之道，“藏头露尾可不是我的行事准则。”
“倒也不算藏头露尾。”萧崇搔了搔下巴，“阿筝少时曾拜我父亲为师，因她也是蔽日堡的继任主人，是以只记做吹梅山庄的外门弟子。”
符桓之颔首，“说起来倒是有这么一回事。”
“父亲为她取了一字，曰，怀音。若当年……”萧崇的话停顿了片刻，符桓之知道隐去的那部分指的是蔽日堡血色婚宴的那日，便也沉默了下来，“父亲原本也为你取了一字，所以若说你是我师弟，也并非全是诓人的。”
符桓之问，“是什么？”
萧崇在他手上写下两个字。
怀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