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妻是永恒的国度。神明许诺的‘永恒’,神明给予的‘不变’。
——幼时的他,曾经相信过这样如同童话故事般美好的愿景。
一切都是美好的。父亲刚正不阿,母亲温柔贤淑,弟弟聪慧乖巧,他们在衣食富足的家庭中长大,并且也一直认为,这样的富足会持续下去。
因为,稻妻是‘永恒’的。
但是,父亲死了。
藤原家的职责,是效忠于雷电将军,辅佐神里家,担负起社奉行一支的责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主家神里氏曾犯下大错,是鸣神大社的狐斋宫保下了主家。也因此,为了挽回将军对社奉行的信赖,当时的神里家主劳心于政务。父亲一向赞叹家主的才华,也时常忧心于此。
他说,有如今的社奉行大人,只消他们这一代人的努力,必然能让稻妻百姓安居乐业。他又说,慧极必伤,木秀于林,他时常担心那位大人是否能坚持到他们梦想的安宁到来的那一天。
父亲很爱稻妻。
父亲不那么擅长政务,反而更像个农民。他会拉着幼时的他和弟弟走过镇守之森,走入白狐之野。他会指着那些麦田告诉他们,他们播种的都是经过精心培育、增大产出的新品种,而那些,将是希望的种子。
他想要让稻妻成为一个不被物资所困的世界,让所有人都能在工作后喝上像至冬人一样高浓度的麦酒,吃上续不完的白米饭。
他想让全提瓦特的人都知道,在雷电将军的‘永恒’之下,稻妻是个幸福的国家。
但是,父亲死了。
母亲死了,弟弟也死了。而因为‘缺少子嗣’被送到鹰司家的他,成为唯一的幸存者。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父亲死了。
为什么在神明的土地上,偏偏是最爱着这片土地的父亲死去了。
那晚上,不顾前来吊唁的神里家那位幼小少主的阻拦,他冲向了大御所。
他只想要请神明,请那位将军,让他的父亲回来。
还是孩童的他,还沉浸在‘永恒’的幻想中做着美梦。
稻妻是‘永恒’的。
父亲也会是‘永恒’的。
所以,只要有神明——只要有雷神大人在,父亲就不会死了吧?
但,面对歇斯底里的他。
——神明,没有投下任何一丝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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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在船上漂泊到天色微亮,艾尔海森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他和藤原一前一后走下船。无法确定在稻妻的具体哪一片位置,但视野所及的是大片建立在沿海荒地上的破旧建筑,由于土地几乎沙化,随时可能沉入海底,既无法用于农作,也无法供人居住,这块被规划所抛弃的地盘便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们的居地。
他们走向这里最具有生活气的地方。用简单的木材、干草绳和布搭成的连片违章棚屋,大量的修补痕迹让人怀疑它们的防水性到底能不能挡住风雨,而棚屋前聚在一起的人们正围着大锅分食着什么。
他们大多是老人和孩子,皮肤被海风吹得黝黑,脸上泛着枯燥的灰紫色。老者身形佝偻,孩子则多显得瘦小。往岸边望去,能见到几名正在忙碌的妇人,她们似乎刚刚做完早饭,现在正抱着旧木盆一批批来往海边打水洗衣服。
“藤原叔叔!”
几个小孩子第一个发现藤原,立刻喊出了声,但又在看到艾尔海森的瞬间,将伸出的手缩了回去,有些畏惧的注视着这名看起来就不好惹的陌生外来者。
而随着这一声呼喊,其他人也将视线转向藤原。她们脸上带着或惊喜、或安心的表情,向藤原招呼。她们并不怎么戒备艾尔海森,似乎对于她们而言,藤原带陌生人回归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了。
他看着藤原被众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嘘寒问暖。偶有几缕好奇的目光飘向他,但很快就移开了。
“食物还够吗?”
“勉强够,但也快见底了。米价越来越高,连着肉菜都涨了几倍。原本那条海路被设了锁国的通行关口,粮食全被截下了……这之前鹰司家的人送来了一些,总算是撑到现在……”
像是领导人的妇女絮絮叨叨着现状,她早已憋了一肚子牢骚,如今终于有地方倾吐。但话头一转,她面颊挤满的苦涩间升起一丝希望。“不过,西野家的那孩子已经准备好了。”
藤原沉默了一会儿。“……是吗。辛苦西野他们了。孩子……还好吗?”
“说是不舒服,但……至少比饿没命了好吧。”
藤原闭了闭眼。“我知道了,我这就去。走吧,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没有异议,他一边跟着藤原走进这个奇妙的群体,一边打量四周。
或许是缺乏卫生手段,偏僻破旧的集落飘荡着一股各类气味夹杂在一起的臭味和鱼腥味。但住在这里的人对此浑然不觉,正围着他刚才远远看见的大锅。
锅里几乎看不到食物的影子,只能看见几片零星的堇瓜渣。而几个比堇瓜大不了多少的饥瘦孩子则捧着碗,他们目光呆滞,反应迟钝,对外人到来也没什么反应,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锅内,像盯着馋人的零食般盯着那些残渣。
而一边,遮掩不足的木门缝隙隐约透出内部简陋的布局。能窥见内部用来储水的木桶边,几具有些浮肿的身体躺在破布上。
他们大多鬓发灰白,皮肤皱纹横生,躺卧的姿势都颇为奇怪,可能是得了关节病,但没人照顾。只有房间里漂荡出的浓重尿骚味,提醒着外界这里还有人存活着。
没看见青壮年,应该是已经出发上工。艾尔海森见到到有不少使用过还没来得及整理的铺盖,数量和拥挤程度明显超过了眼下见到的人口。
粗略估算,这个集落应该有百来号人,规模和维摩庄有的一比。
他们走到集落间算得上最整洁的一间木屋前。修补了无数次的木屋伫立在大片破旧的棚屋后,仿佛被保护在建筑群后的王陵般,这一建筑分布结构给这栋算不上富丽堂皇的小屋增添了一丝别样的神圣感。
里面,一个妇人正抱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正俯卧在母亲的怀里,五官因为不适而揪成一团,透露出一股与这个年纪的孩童不相符的衰气。他和外面的孩童一样,瘦骨如柴,个头甚至比不过艾尔海森的小腿。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肤色,原本灰败的皮肤上现在正泛着一层异质的青。
——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艾尔海森觉得,那皮肤显出的青色并非因为长期饥饿,而更像是某种转变的预兆、即将变化的开端。
没由来的,一股寒意从心底涌起。
不会……不,十有八九,就是这么回事了吧。
将猜测压在心底,艾尔海森他看着藤原像是健康之家的医生般,和妇人轻声交谈着。“他这一周都有在进行‘准备’吗?”
“都喝了……一开始可能还不太习惯,但现在好多了。”
“一定要按照要求来,不然到了正式的仪式,他会撑不过去的。”
妇人痛苦的点了点头。“我和他一起喝的,能确定。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也开始上吐下泻,吃什么吐什么,土方子也解决不了,已经快不行了……再不举行仪式,就真的……真的……”
说到最后,女人低头掩面啜泣起来。
上吐下泻……
艾尔海森微微垂下眼。就这个卫生情况和饮食问题,食物中毒、寄生虫感染、痢疾……可能性实在太多了。
而无论答案是哪一个,对于这个缺乏物资的集落而言,都是致命的。
他看着女人那双肿的不像样的眼睛。孩子的母亲面容憔悴,脸颊瘦的不成人形,肤色明显带着营养不良的黑黄,眼神涣散无光。
生活的困境已经让这位母亲近乎麻木,而孩子的病彻底耗尽了她的心力,她的神经脆弱到随时都会崩溃的境地。
能让她至今还留有一丝理智的希望——
藤原像是有些疲惫的闭了闭眼。他轻轻的叹了口气,从妇人颤抖的手中抱过虚弱的孩子。
“拜托您了,拜托您了,只要小诚能活着……只要我儿子还能活着……”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举行‘仪式’。”
他走上台阶,将孩子平放在屋内高起的一块干净的空地上。那块地板和房内其他木板不同,颜色要更深一些,就仿佛长期被油水浸泡般,带着一丝异样的湿润和光滑感。
艾尔海森探头查看,但很快收到了忧心的妇人惶恐又惊惧的目光。她现在显然是对自己孩子担心的不行,生怕有一丝风吹草动会影响到他们口中的‘仪式’的成功率。
或许是看不了了——这么想着时,艾尔海森听到藤原的声音。
“艾尔海森,你留在这里——不,不如说,请你务必看完整个仪式。这也能让你更快了解我需要你帮助我们解读的内容,方便我之后向你解释。”
“你们所说的‘仪式’是什么?”艾尔海森提问道。“难道稻妻还流传有治病的神秘仪式吗?”
“……不。”
藤原转过头,俯身看向艾尔海森。
明明四周的房屋破败的没有丝毫‘圣洁’的味道,但这一瞬间,艾尔海森却莫名的有种正在‘朝圣’的错觉。
而代替神灵站在高台上被仰望的人手指握拳,阴影遮盖了他的表情。
“是‘转化’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