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安定,未再生出变故,也未再有何消息。
天择殿中一番闹剧过后重归宁静,泡桐花随处落下,与树影一并斑驳交叠。洛凕却无心赏景,垂眸看着窗外落花半晌,还是将视线落回掌心。
阴云早早散去,阳光正好,映得他手中白鳞熠熠生辉。白玉中流转着温润的光,半透明的边缘圆滑而又锋利,镀着圈浅浅的金。洛凕将指腹摩挲过光滑表面,顺那层金边划下,只一下便将指尖划出一道血痕。
“你又为何……”
洛凕定定看着血痕半晌,再随手捻去,低声喃喃一句过后便将鳞片收回袖中,神色怅然地朝天边望去。眼中微动,仿佛那道白影仍然历历在目,和缭绕的云雾一并映入。
此时却有另一团白色的影子径直从窗外跃进屋内。狐狸轻巧落了地,蹲坐下来盘起尾巴。
“你跟他串通好的?”洛凕头也不回地问。
这狐狸一来天择殿就跑没了影,指定是提前去找某人盘算了什么勾当,否则怎么那么巧,正在那时领他去栖梧观。现在看来,恐怕当时带李言清回来找他,也是这东西故意的。
狐狸只眯着眼睛抖抖耳朵,拿后脚挠挠那大毛领子,飞出一阵在阳光下飘了满屋的毛絮。
“你倒好,腿被人打瘸还有地方休养,我现在可没处回去。”洛凕往后仰了仰,挥去飞到面前的浮毛,叹出口气,“就连要寻人,竟也寻不到,到头来皆是迟上一步。”
狐狸叫了一声。
“好好待着不下山就是?也就你这般没心没肺。”洛凕听罢瞧了一眼,“乌篁山庄也好栖梧庄也罢,或许是与我无关,但其他的呢?”
却没声了,狐狸睁着桃红的眼睛就这么看着他。
“……”
而对视良久,不知忽然想起什么,倒是洛凕先忍不住似的笑出一声,在身侧桌上支起脸颊。
“罢了,先去溯云巅也行吧。”
*
李言清再寻来时,只见门扉半掩,屋中无声。
他悄悄扒至门边往里探头,却见洛凕正倚在窗边,合着眼,一手支在桌上微垂着头,似尚在小憩。这叫他恍然记起是曾见过的。正同霞烟镇上时一样,若不笑、不说话,便同塑像似的安静,平日亲切更是毫无踪影。
也没什么生气。
“凕哥?”李言清小心走近,叫道。
洛凕这才缓缓睁眼。
却见洛凕眼中有一瞬是茫然的,似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一般,几番打量过屋中后才回神。而再抬眼看向李言清时,那白瞳中已只有平常那般笑意,伴一句轻飘飘的:“怎么了?”
“现在连府都出不去了,我就只能来找你了嘛。”李言清挠挠脑袋,在窗边另一侧坐下了,“你怎么睡这了?要不去床上?你昨晚应该一宿没睡吧……”
“并非是乏,打发时间罢了。”洛凕笑了笑,“你都出不去,我还能去哪。”
李言清一听便愧疚起来:“对不起,把你拉回来陪我坐牢……”
“也不是要怪你。”洛凕不禁笑出声来,坐起身,半打起趣,“我要嫌闷便自己跑了,哪还留在这白日昏梦无所事事。倒是你,话本都没心思看跑来找我,是还有想法?”
他记得这小少爷那个心大,门冽一走就钻去书房了,哪有惊魂未定的样子。这才过去多久,那一墙新旧话本当是没这么快就能看完的。
被一语点穿,李言清倒扭捏起来了,皱着脸半天没挤出个字。
“这般为难?”洛凕又问。
“就是……我还是想问。”良久,李言清终于小声憋出点什么,“那个……那条白龙……”
原来是这事。洛凕心下了然。
也难为这般年纪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候,怕是走了一路好奇了一路,又碍在先前被他吓着不敢多问。现在看他还算平和,才总算鼓足勇气敢来稍微问上一嘴,而这副迟疑样,显然还是怕的。
听半天没回应,李言清攥着衣角,紧张都写在脸上了。再偷偷一看洛凕沉思的模样,他更是立马改口:“这个——要不还是当我没问——”
“气愤而已。”只听洛凕说。
李言清眨眨眼,转头看去:“气愤?”
“气我总迟一步。”洛凕微垂着眸,淡淡道,“气它伤成那副样子,我却无能为力。气时至今日,我安生数载才想起它来。若非匆忙下山竟就会这般错过,悔为何不早些去。”
几句话听得一知半解,李言清也不知从何问起了,犹豫片刻,终只小声吐出句:“……你认识它?”
一声叹息,却伴着笑。
“算是……多久以前呢。”洛凕兀自笑着,指尖轻点桌沿,方才怅然如同化在窗边暖阳下,不过几句闲时谈笑,“总归是没我认识白原川久的,也没我年纪大。要论,它许算我后辈,能抱手上那种。”
“?”李言清越听越不对劲,眉头一皱,仔细瞧了洛凕两眼,又是一副审视探究的表情,“你这话怎么听着像——不是,你到底多大?”
怎么也不像十八。
只见洛凕笑意不减,撑着脸森森道:“我转念一想,虽然你干干瘦瘦,但也——”
此话一出,李言清霎时一惊,两手一抱,连带椅子撤出去一步远。
但洛凕紧接就起了身,没事一般掸掸衣袖。
观望半晌惊觉再度被耍,李言清气得一跃而起,指着人道:“你又唬我!!!”
洛凕轻笑一声,浑似没听见,径直往外去了。
*
原是屋外早已有人,正是门冽。
见这人等在院中,洛凕倒不意外。那辰时动荡早就平息,现在申时尚还天明,若要出行并不算晚。也正好是打点完各方事宜,再多作停留就要被寻上来盘问的时候。
“门哥!”李言清随后跟出来,见到来人颇为欣喜,但也看出什么,一时有些不太情愿,“你们这就要走了?”
“一来师门有嘱不得随意插足事端,二来也是为了不给天择殿平添麻烦。”门冽笑了笑,“你也知道,山上某位若知此事定坐不住。”
那小少爷的脸便哭丧起来了。
“这便放人了?”洛凕挑眉。
想也知道他现在最为可疑,恐怕早被猜测是刻意接近李言清好混进天择殿作乱的。却这么久了都没人找上门来,无非皆被门冽拦下。这人虽不知打的什么算盘,说话倒也颇有份量。
门冽玩笑道:“我道你是师尊远亲,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不远千里只为见上一面还望通融,够不够令人信服?”
洛凕一时无言。
倒给他平白多个亲戚。
“虽是这么说。”洛凕遂而浅浅看了眼门冽,不咸不淡道,“你能御剑千里,我一介乡野散修法力平平,翻山越海只能靠脚,要如何去?”
也并非记仇挤兑人,而是这的确是个不小的问题。他现在的修为别说御剑,使剑怕都是吃力的。更何况溯云颠顾名思义,座于山巅云端,就算能到山脚,仅凭脚力也实在难以攀登。
“好说。”却听门冽道。
“好说?”洛凕问。
“啊?”李言清也跟着附了一句。
门冽并不多作解释,只紧接意有所指望向洛凕,问道:“听说你同枫火莲台小有交情?”
“……”
行吧。
*
洛凕是没想到的,才隔一天就又见到姬瑾了。
一想临走前李言清哭得多么凄惨,他更是心头无奈,离开天择殿不过半个时辰,竟有些开始想念那闹腾的小少爷。
倒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好巧不巧,也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他和门冽才下马车,便就这么在间书铺前‘偶遇’了某位名声传遍中原、常人想见一面都难如登天的一方富甲。
天知他本是想先打听枫火莲台怎么去的,这下好,问路都省了。
只见那长辫垂地手握一柄赤面折扇的青衣人似才察觉,放下手中打量着的书册转过头来,一见二人便露出副稍有惊讶的样子,道:“洛道长?这般有缘?”
“姬阁主。”洛凕强压心头郁闷道,“倒也不必。”
短短几天他都摊上些什么人啊。
“哈哈。”姬瑾扇子一展,“只是听闻天择殿中突生祸事,一想便也是时候了。眼下天色不晚,二位若打算动身,阁中已备好车马和千里行阵,随时都可出发。”
“……”
却还不等洛凕开口,门冽先笑着行了一礼,十分恭敬诚挚:“有劳阁主亲自打点行程,溯云颠日后定当备厚礼相赠。”
“……?”洛凕眉头一皱。
这人怎么突然对姬瑾如此礼貌?
倒是姬瑾见怪不怪的,折扇一收,竟推脱起来:“门道长有礼了,能帮上忙,是我枫火莲台沾得第一门派的光。时间仓促准备不周,还得劳烦夕掌门和戴殿主莫要介意。”
又听门冽同样道:“阁主言重。枫火莲台身为后起之秀,短短十年便有如此门面,可谓翘楚。相比之下溯云颠日益不如当年,才当有愧于名声。”
“既如此,那债务一事,不知……”
“……还望再多宽限。实在不行,可否用书阁卷册暂作抵押?”
“嗯……未尝不可……”
“……”洛凕张了张口,看了看俩人,无言良久,咽下口气。
世事难料,日子难过,不食烟火也苦生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