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径直来到神龛前。
要说这地方唯一显眼的东西,就只有这神龛了。虽然酒窖中供尊神也不稀奇,只是一近看,那神像却是不太寻常。
那雕刻的是一慈祥老媪,衣着朴素,手捧一酒碗,里面空空如也。而她衣袍下却并非人脚,是一条粗长蛇身,盘于供台之上。其下台座布满灰尘,香炉倾倒,香灰撒到了地上,供烛斜在一旁,烛身和台面间结了几层蛛网。
俨然许久未曾打理过了。
“这是哪位神仙?”李言清左看右看,也找不到牌位之类的东西。
柳时摸着下巴凑了过来:“先是蛇群,又是蛇身神像,这尹老板跟蛇关系匪浅呐。”
洛凕环顾一圈,视线停在一旁酒缸上。只见酒缸后露出来一小段东西,再凑近一看,竟是个牌位。像被用力扔了出去,磕掉了一角,从上到下延伸出一道裂痕,几乎将牌位折断。
洛凕走去将它捡起,拂去灰尘,对着上面的字念道:“饮泉君?”
“嘶嘶。”
这时那黄蟒从洛凕手上滑了下去,游向神龛,攀上供台,弓起身子往神像身后探去。
不一会,一捆卷轴被它推了出来。
李言清一见稀奇,手快把卷轴拿了过去,解下绳子展开看了看。
“写了什么?”洛便凕也靠近一些,看向那卷轴上的内容。
“这上面说,尹家祖上遇到过一位老人。”李言清飞快扫视着,一边概括道,“然后……”
——
道是尹家祖上,大约两百年前,便已经有了这一座酒庄。
那时这里不过是一间开在山道旁的小酒棚。茅草盖的顶,泥土糊的墙。里头两架桌子,一座酒架,一张柜台,一间让人直起身都难的小酒窖,便基本是全部。
当时的尹老板睡在这间酒棚,住在这间酒棚,既是营生,也是家。他每天接待着路途遥远在此歇息落脚的旅人,用一壶粗酿的小酒替人放松片刻劳累,送人一句旅途平安,每天不过几个人,每天都是不同的人。酒也还算好喝,没什么人抱怨,收入也还足够,能让他过好自己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中午,这里来了一个老媪。
一个拄着拐杖、头发花白、一身黄罗裙朴素整齐、乍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老媪。
那老媪问他:“我没有钱,可以讨一碗酒吗?”
这偏僻山道,怎么会有老人?还身无分文?
尹老板只觉得奇怪,便担忧地问:“您的儿女不在身边吗?”
老媪摇了摇头,只说:“我可以讨一碗酒吗?”
或许是上了年纪,被子女抛在深山等死的老人。尹老板叹了一声,他见过的,这深山里藏着许多迷路的人,尸骨都掉在常人根本注意不到的地方。或是石坡底下的草里,或是藏在深深灌木下的坑中,再也没人给他们立一块碑。
所以他才开了这一间酒棚。就在路边,给人指路,供人落脚,尽量让这些事能少一些便是一些,让可以归家的人能多一些便是一些。
尹老板请老媪在屋中坐下了,给她送了一碗现温的酒。他问老媪:“您住在哪里?我送您回去吧。”
老媪咕咚咕咚把酒咽下了肚,却说:“我就住在这山里。”
“就在山里?”尹老板诧异道。
这凶险深山,老人家一个人住在里头,未免也太危险。
“不远不远,几步路就到啦。”老媪嘿嘿笑道,摆了摆手,又问,“我还能来这里喝酒吗?”
尹老板想,老人家一个人无儿无女,肯定是孤单的。一碗酒钱拢共才一个半个铜板,就当是替嘴馋的老人家省省,若她常来,也好有个照应。
于是他答应下来了。
第二天,还是这个时候,太阳当头,林荫恰好,那老媪又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从山道那头走来。尹老板远远看见便早早迎上去,同样把她请进酒棚坐下,送了一碗刚热好的酒。
“您搬来我这住吧。”他说,“老人家在山上危险,每天都要走过来也累,我这不大,但只有我自己住,要腾出地方也是有的。”
“好娃娃,谢谢你啦。”老媪又嘿嘿地笑了,拍了拍尹老板的手,“老婆子健康着呢,没事的。”
见人家拒绝了,尹老板只能作了罢,又叮嘱道:“那有什么要帮忙,您可以来和我说。我力气大,脑袋也还灵光,能帮不少活的。”
“只要一碗酒就够啦。”老媪说,“年纪大了,就馋这一口咯。”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无论天阴下雨还是烈日当头,老媪每天都在正午的时候,慢悠悠地走进酒棚。
她从不说自己住在哪里,从不说自己叫什么,也从不叫尹老板帮别的忙。只是每天来讨一碗酒,慢慢喝完了,小歇一会,就自己拄起拐杖,往来时的路回去。
但有一天,尹老板终于忍不住好奇,偷偷地跟了上去。
他还是放心不下这个爱喝酒的老人,哪怕只是知道她住在哪里也好。等哪天她没有来了,他也能找过去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老媪慢悠悠的,拐杖一步一步在地上点着,从山道上踩进草丛,从草丛里踩进灌木。尹老板也一步一步地,藏在树下,藏在石头后,小心翼翼跟着老媪往深山走去。
但这时林中惊起一阵鸟雀,惊得尹老板分了神。而他再看回去,老媪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吓得以为老人家跌在哪里了,慌慌张张跑上前去四处翻找,却什么都没找到。
也许只是跟丢了。尹老板有些失落地想着,原路返回了酒棚。
过了一天,老媪又来了,又要一碗酒,似是浑然不知昨日被跟在后面的事。
一天一天过去,天气逐渐从热得发昏到慢慢变凉,再到秋叶枯黄,再紧接着飘起细雪。尹老板也习以为常,干脆在门前摆了把凳子,到了那个时候便去门前等着,然后搀扶着老媪进屋。
“谢谢你呀。”老媪每次都欣慰地说,“你真是个好娃娃。”
尹老板自己的父母走的早,也没有兄弟姐妹和妻子儿女,于是每天能看到这位老媪,便成了能让他心底涌起暖意的慰藉。与之相比,少碗酒钱又能算什么呢?
雪逐渐下得大了,冷风一阵阵灌进破旧的小酒棚。尹老板便每次都提前生起炉子,等着老媪过来,拉着她多坐一会取取暖。
但老媪一天比一天来得晚了。
雪盖住了山路,对一个拄着拐的老人而言,实在太过难走。尹老板便干脆再往前走一些,提前到路上去接她,带着厚实的毛斗篷,帮老媪披上,牵着她慢慢地走过满地雪堆。
可直到有一天,尹老板都快把山路走到了头,也没有见到那位老媪走来。
他顿时慌了神,难道是在路上摔倒了?难道是天气太冷生了病?紧接着他又想起自己曾跟着老人走过一段路,便匆忙取了斗篷,循着记忆往那段路上找过去。
然而他走了许久,都没有见到那位老媪,都没有看到像是住处的地方。
尹老板的心越来越冷,难道老人家还是扛不过这个冬天吗。
就在他打算回头时,却瞥见一旁被雪盖住的灌木中,隐隐约约露出一块明黄的颜色。
是和那老媪的衣裙一样的颜色。
他立刻有了希望,赶紧过去翻开灌木。
可那灌木下哪有什么老人?有的只是一条碗口粗的、通体明黄的蟒蛇。那蛇像被冻僵了,一动不动的,就这么盘在还算能遮住风雪的灌木里。
尹老板用带来的斗篷把那条蛇裹了起来,飞快赶回了自己的酒棚。
他把炉火烧到最旺,又把铺好过冬的干草床腾出来,把蛇裹进破旧的被褥里。又觉得不够,他干脆自己再裹一层厚衣服,猛灌了一坛烈酒,同那蛇一起挤在床上,用体温为它取暖。
但哪怕他捂了一个下午,捂到了明月高挂,这条蛇始终没有动静,没有呼吸,一动不动。
而酒意渐渐涌了上来,他不知不觉间沉沉地睡了过去。
待他酒醒时,已是太阳当头了。
尹老板恍然想起昨日的事,慌忙起身,却发现被褥中空空如也。裹着那大蛇的斗篷干干净净地挂在墙上,屋中不见他过于匆忙而沾回来的满地泥土枯枝,炉火过了一夜也没熄灭,叫穿了一身厚衣服的他在大冬天热出满头的汗。
他立马脱下过于厚的衣袍,不顾还光着脚便往屋中找去,只在屋前的柜台上,找到了一碗温热的酒。
就好像那位老媪、那条蛇,只是他酩酊大醉后的一场梦罢了。
尹老板端起酒,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只觉烈酒穿喉,心中一阵暖意,甚是畅快。
老媪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从这天起,酒棚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兴隆。
有路过的富商在此歇脚,看上了他酿酒的手艺,帮他盖了间更大的酒庄,替他宣传这一坛坛美酒。有偶然流落的侠客义士对此酒赞不绝口,不日之后向各路友人推荐,越传越广。
五湖四海的订单络绎不绝,尹老板自己忙得不可开交,庄中下人便越来越多。他也在经营的过程中遇到心仪的女子,与她诞下了健康的孩子。小小酒窖的存量几乎要供应不上,便越盖越大,最后干脆在就近山壁上现找了座正适合酿酒的天然山洞。
尹老板深知这是遇到了蛇仙,就在这山洞里立了一座神龛,用来感谢那位老媪,并将每次酿出的第一坛酒供在神龛里,欢迎她随时来这里喝酒。
他不知道那位老媪的名字,便自作主张将牌位写作‘饮泉君’。又在留给后人的卷轴末尾写道,他未曾读过几本书,想不出来什么好名字,若是那位老媪回来看见,觉得不满意了,随时找他后人改了便是。
而这张卷轴就这么同尹老板的感激之意一起,一直藏在那座神龛的石像后,一直等待着那位老人家能在又一个骄阳当空的正午,来这里讨上一碗温酒。
——
“饮泉君保佑的家业毁在了尹泉手上,哈。”
柳时笑了一声。
李言清看看卷轴,又看看供台上的蛇,犹疑道:“该不会它是……”
“它修为尚浅,应是饮泉君的后人。”门冽说,“外面的蛇群也是因此不理睬它。”
洛凕只感到唏嘘。
想来是饮泉君想起这一处酒庄,便叫子孙来替她看看,结果这地方早就被鸠占鹊巢。那位于她有救命之恩的尹老板,其后人落得如此下场,也不知人家会作何感想。
黄蟒朝他们低了下头,似是学着人的样子鞠了一躬,随后便化作一缕青烟渗入神龛后的岩缝中,不见踪影。
洛凕叹了一声。
看来它也不想多作留恋了。
咔嚓。
一桩事了,洛凕正要重新整理思绪,却紧接听见一道莫名异响。
其余人也皆神情一顿,纷纷循声望去,就在同时只听响动更甚,正从窖门外传来。这般动静绝非寻常,守在门旁的齐清轩也察觉异样,快步向窖内退入。而就在下一刻,一声重砸般的震响传遍酒窖,那铸铁门竟向内凹陷几分。
只在一瞬,便有蛇从门间缝隙钻入。
洛凕心道不好,居然如此之快就已拦不下那蛇群。却还不及几人做出反应,下一声震响紧随而至,叫那铁门直直脱框飞出。
柳时立刻上前一步,一脚将迎面飞来的门踹开,同时生生接下另一扇门扉。只见那铁门已然皱作一团不成原样,如同揉纸。他再一发力,竟直将二人多高的门就地举起,顺势扔回窖门下,正将才涌入的蛇群砸碎大半。
也不偏不倚砸在一人脚边,只剩半寸。
烟尘四起,只见窖外人影缓缓放下方才踹门的腿,跨过铁门随蛇群悠悠走入。蛇群先一步涌上前,顷刻布满半座洞窟。
而待烟尘平息看清那人原貌,洛凕不由得心底一惊。
竟是宋云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