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昏暗。
一间横竖不过五步的朴素房间,看屋中陈设,似是哪处客栈。
洛凕从床上起身,环顾四周,见身处异处倒并不意外。应是宋云轻把他带到这来的,却不见人。屋中空空如也,四下看去只见枕边放着一枚黑玉环佩,金色流苏也被捋得整齐。
“……”
洛凕将玉佩拿起,看了许久,而后只轻叹一声将其收入袖中,下床朝屋外走去。
*
这客栈所在的地方,是一处镇子。
看天色已近深夜,街道间却热闹不减,不仅丝毫没有熄灯入睡的意思,各处更是张灯结彩摆满摊铺,吆喝声接连不绝。行人结伴熙攘,皆面带着笑,俨然是佳节般的氛围,好生喜庆。
洛凕驻足在客栈门前,一阵出神。
他不太记日子,一时也想不起近来有何节日值得这般庆祝。又或是独独一处小地方特有的节庆,那便更不得而知。
他也着实很久没见过这般热闹了。
此时从远处行来一队打扮统一的人,身着白袍红袴,头上披着垂地白缎,其上是红丝绣出的竹纹,竹身留空而竹叶通红。每个人皆手捧一白篮筐,其中载满纤细长叶,似是用红纸折的,边缘留下些许棱角。
行人见到这队白衣人,都欣喜地相继迎上前去,恭敬地手心朝上。白衣人便停下来,从篮中取出一枚竹叶,轻置于人们手中,而后继续向前行去。
不一会,那队人便经至洛凕身旁。其中一人捏起一枚长叶,露出微笑看来。
洛凕恍然回神,后知后觉学着其他人那样微微低头,双手接下这枚殷红的叶子。那人便收回手去,再朝他笑了笑,重新跟着队伍缓缓行进。
队伍渐行渐远,很快只留下被白缎掩盖的背影。白缎随着步子飘飘摇摇,其上红竹如风吹般轻晃,便一如晴空下轻风拂过的漫山竹林,栩栩如生,恍如身临其间。
“……”
直至竹枝掩入人群再望不见,洛凕这才低头,愣愣地看着手心那枚折得精致的竹叶。
“道长是头回来?”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洛凕回头,便见一垂暮老人撑着拐杖慢慢迎上来,笑盈盈地看着他。
“老先生,这里是在办什么?”洛凕将竹叶握起,向老人询问。
“道长来得巧,今儿个是咱们镇上一年一度的殷竹节!”老人招呼着洛凕在一旁摊位上坐下,嘿嘿笑道,“看道长的打扮,应该是溯云巅的吧?怎么一个人在这,不见其他道长?”
“其他道长?”洛凕一时不解。
“哎哟!”一看洛凕这般反应,老人一声惊呼,稍有些歉意,“真不好意思。每年都会有溯云巅的道长结伴下来玩,我还以为您也是。”
洛凕心下意外,听上去这地方离溯云巅不远,宋云轻把他带到这来了?
“老先生莫放心上,我也是碰见这里热闹,便好奇进来看看。”洛凕紧接笑了笑,看看四周,又问,“不过这殷竹节,是在庆祝什么?”
老人一听便笑了起来,提起竟是十分自豪的:“当然是殷君大人了!”
“殷君?”
“就是赤竹崖。”
洛凕顿时反应过来,却又有些惊讶。怎能料到,那五妖之一的赤竹崖,居然会有人专门为其立一个节日,年年岁岁为它办庆典。这本应当是仙人待遇,放至中原更可谓是难得一见。
“这还得从咱们殷镇祖上说起啦。”老人径自讲了起来,“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咯……”
相传这殷镇最开始,只是一处深山,只有一群北方流民。
那时北漠妖兽横行,还远不像如今这般太平。这些人又多为早先从中原流放的重犯后代,被迫南下后,便难以立足。
而当时的北方郊野,尤其是与北漠接壤之地,也难沾上安定二字。山贼盗匪遍地,民不聊生,边境村镇被压迫得自顾不暇,亦无法供这一群无根无底的人落足。
于是这些人走投无路,只能被迫躲进据说凶险万分的原岭深山。
也正是赤竹崖所在之地。
“一开始,他们整日担惊受怕,生怕这红叶似血的地方会像传闻那样吃人不吐骨头,叫他们成了这竹子的养分。”
老人熟稔说着,好像这段故事已经讲过听过无数回,一字一句都刻在心间。而每回讲至此处,那欣喜都是分毫不减的,既是深信不疑,亦是尊敬虔诚,一如谈及云上神祇,未有任何偏见之意。
“却在一段时日过去,他们发现,这竹林何止不似传说那样危机四伏,反而极为安逸。”
只因是赤竹崖的领地,妖兽、山匪便皆不敢进犯。而这竹林虽茂盛得诡异,其中花草生灵却也不受影响,又少有人迹,便甚至比外头还来的繁茂。
相比边境荒凉疾苦,简直是一处世外桃源。
土壤肥沃得什么作物都能成活,家畜以野草为食,皆长得肥美圆润。林中更不缺溪流水源,人们喝了这水,竟都没再有过小病小痛。久经奔波的身体在休养下日渐硬朗,直到人们发觉时,自己已全然没了当初逃亡时那的消瘦不堪的模样。
久而久之人们便认为,这是赤竹崖赐给他们的庇护。
若没有冒险进入此地,他们肯定早就曝尸荒野,恐怕不是在逃亡中饿死,就是被山匪赶尽杀绝。此般恩情足以为其立起牌位,也是为了感谢其慷慨,继续祈求庇佑,人们便将它奉为殷君,每年以在此定居的那日为节庆,取作殷竹节。
亦是殷镇一名的由来。
“后来啊,这镇子得了那乌篁山庄的应许,才能有现在的规模。”老人笑着说道,“从我小时候起,每年的这个时候,镇上都热热闹闹的,好生欢喜。那都是多亏了殷君和历任庄主呀。”
“柏家?”洛凕未曾料想,竟会在这里再听到乌篁山庄。
“是啊,可惜……”老人点头,却又叹出口气,弓了弓腰,双手杵着杖子低下了头,“自从柏家出了事,殷君大人还被五家围剿,这镇上也早不如当年。如今只能吃着老祖宗的底子,庆典也一年办得不比一年咯……”
“……”
洛凕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静静地看着老人,神色复杂。
“唉……道长刚刚收到的竹叶也是。”老人又叹了一声,“以前,这用的可都是附近竹林里落下来的、货真价实的叶子,哪会像现在这样,还用红纸折,一碰便坏了……”
洛凕低头看看手中殷红的折纸,用拇指捏了捏。那薄如蝉翼的纸张便有些皱了,不似竹叶那般柔韧,也再捋不平。
“这是我们用来祈福的,求殷君大人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万事平安。”说着,老人从襟中取出另一枚竹叶,其上叶脉清晰,叶缘整齐平滑,“我小时候存下来的,就剩这一叶了。”
老人颇为怀念地用手指摩挲着,眼里泛起泪光。
“我还记得,以前柏家也时常会有人来,大伙都乐得呀,纷纷想把人往家里请。我远远地望见过,那时的三少主,也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娃娃,被柏庄主护得紧紧的,生怕碰着了。多好的一家人,怎么后来就……”
洛凕同样看着那枚竹叶,神情暗了暗。
他记得门冽说过。柏家自从灭门以后,那幸存的三少主再现于人前,便是传闻中与大妖为伍的妖道。或是壬月仪念在师徒情谊将其放走,亦或是赤竹崖将其掳走,又究竟是被迫还是出于灭门之仇,早已无从得知。
时至今日仅剩传闻,遭人唾弃不齿。
老人接着越想越气似的,一抹脸,把拐杖往地上一敲,斥道:“嗨呀!我看那栖梧庄,就是一群死脑子!”
“天天正道来正道去的,干的都是什么事!那壬月仪屠了自己徒弟满门还杀了殷君,却被供成什么天师入了仙谱!”老人气得眉毛胡子都要竖起来,拐杖在地上愤愤地敲着,“好端端的殷君庙被他们拆了去,还改成了什么——什么栖梧观!还说是正好用来镇镇妖气!”
他说罢一捶大腿,口中满是愤懑。
“我看,他才更像是个祸害!”
“老良头,又在逢人就讲你那故事呢!”
洛凕刚想说些什么,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调笑。是几个年轻人正站在那,手上搬着木箱,乐呵呵地朝这边望来。
“这么骂人家栖梧天师,您也不怕被栖梧庄的人听了去,来给您驱驱邪?”
“你们这帮后生懂什么!”老人急得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我说的可都是真的,哪有半点假!”
“行了,人道长难得下来玩一趟,您就别抓着人家不放了!”其中一人全然不当回事,只笑着喊道,“您不是还得去后边点账吗!”
老人闻言一堵,而那几个年轻人已顾自走远。他终是只得重重叹出一声,拐杖往地上一点,缓下气道一声罢了,再转身向洛凕低头行过一礼:“唉……是我失礼了,这位道长,有缘再见吧。”
洛凕笑笑,同样行上一礼,道:“老先生慢走。”
老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慢慢往摊子后面走去。拐杖敲在地上,声音却比周围嘈杂还要清晰几分。
街道间一如起先熙攘热闹,摊贩依旧吆喝,行人早就走过了一批又一批。人们手中都已不见那枚纤长竹叶,而地上稀稀落落散着些红纸,随来往脚步变得皱皱的,又被带着飘向街边角落,堆在巷头屋下。
目送老人离开,洛凕便又低下头,将手中捏得有些弯皱的竹叶细细捋平了些,再收进袖中,起身步入人群。
先四处看看吧,天亮再走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