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溯云巅是十分宁静的,饶是刚下过一场倾盆大雨,也未被影响分毫。云海依旧于山间翻涌奔腾,高处的风却是轻柔的,缓缓拂过山林楼台,带起些许云雾飘散而去。
洛凕随夕华踏剑穿上云端,入眼这一番景象,只叫他觉得有些新奇。
他是没怎么从外头看过溯云巅的,这里本就隐于云上,在山下自然也看不见。而练习御剑时虽不是没到过上空,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他基本没什么闲情逸致停下来赏景。
“戴殿主呢?”想到此处,洛凕便问。
夕华转了下眼睛,似在忖度。半晌,只见他手指掐到嘴边,吹出一声响哨。
不出半刻,山顶主殿的方向突兀腾起一硕大黑影。而后伴随一声掺杂鬼啸的骇人鹰鸣,那黑影挟攘烈风转瞬即至,巨翼如极夜般遮去朝阳,黑金利爪朝二人张开。
“草他妈的拿老子当鸟叫唤是吧?!”
*
洛凕如跪针毡。
“可算回来了,那老家伙还说不用担心,有人都急得要亲自去找。”
殿中主位上只坐着个一声不吭的夕华,而声音来自一旁。旁边是一乌木鹰架,架上赫然是只半人高的漆黑雕鹰,沙黄的眼睛斜盯着洛凕,不怀好意。
“嗯……”洛凕被卷得还有些晕乎,只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这还是多亏戴琼羽。
洛凕自己哪想得到,他不过问一句,夕华就直接把人招来,一把把他抓回主殿前,人还没缓过来就被风卷进去按在地上跪好。现在想来,那声鹰哨多少有些招猫逗狗的侮辱在里头,不然这鹰妖不至于气成那样。
“门冽都招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黑鹰逼供似的问。
洛凕眨了眨眼。
招什么?
他仔细一想,也想不太明白,这是在说宋云轻的事,还是在说乌篁的事,还是……
“好吧,我招。”不出一会便想通了,洛凕起身拍拍皱成一团的衣服,举起双手,煞有介事地叹出口气,“我收拾完东西就走。”
戴琼羽倒毫不意外,还笑了一声:“总算不藏了啊。”
“我也没藏过。”洛凕回笑道,“什么人能上山一个月就把十几年的东西学透,阳霜又为什么选我,自然是它本就认识我。”
洛凕顺便一看夕华,这人应是早就从门冽那知晓,现在只看上去有些迟疑。
“二位不知道,看来墨先生的确也有意瞒着你们。”他了然一笑,又问,“门冽去哪了?”
“隔壁山头。”戴琼羽抖抖翅膀,“自己去。”
*
溯云巅向北不出十里,便是一座高耸入云的悬崖。
崖尖呈勾状从云端探出,朝向西南,形似一卷浪涛,要从云海上涌向中原。在这云层掩盖的溯云巅上,方圆千里唯一能与之齐平的,便是这座高崖。
它有一个人尽皆知的名字。
赤竹崖。
洛凕来到时,入眼皆是层叠茂密的赤白竹林。
高瘦细长的竹枝并作两侧,殷红竹叶铺了满地,宛如迎宾路上的红毯,向前延伸而去。竹林环绕,留出其中一片空地,便隐能望见崖下云海稀疏,大地广阔。
而崖边是一平坦宽岩。此刻其上正坐一人,身披垂地白缎,隐约显出其下身形,细长而又不失坚实。惨白长发散于岩上,如丝般卷绕在一起,末端化为殷红,与竹叶融作一片。
那人眉心一道鲜红纹路印在稍显苍白的皮肤上,双眼轻闭,合手端坐,既显妖异,又似有半分脱尘之意。
竟是门冽。
“墨先生。”洛凕却对人如此叫道。
那人缓缓睁眼,抬头看来。竹青双眼中收作两道竖瞳,其中蕴着些许笑意。
“我那天见到门冽,就觉得甚是熟悉。”洛凕缓步去到那人面前,了然笑道,“过了太久,我还怕认错。”
相传大妖赤竹崖,常年隐于原岭深山,无人见过其真身,无人知晓其名。
可洛凕不能再清楚了。
其名墨行枝。
“是我叫冽儿先不要与你提起。”墨行枝笑了笑,颇为熟络地伸出手去,轻抚过洛凕的脸颊,眼中关切,“许久未见,你还是一点没变。”
“是吗?我不太记得了。”洛凕偏了下头,便往墨行枝身旁坐去,抬头望向竹林之中,神色稍有遗憾,“我离开烬缘山时还在想,来溯云巅说不定能见到您。可门冽却告诉我,您早就不在了。”
传闻皆言赤竹崖死在壬月仪剑下,漫山遍野的竹林一夜之间尽数枯萎。洛凕再来之时,整座原岭哪里还能望见半点殷红,只剩下寻常山林仍在枯荣盛衰。
墨行枝笑道:“现在不是见到了?”
“您既然还在这,看来传闻不全是真。”洛凕转头看去,问道,“当年究竟如何了?”
“也不全是假。”墨行枝说着伸手接住一片飘来的竹叶,又随手抛了出去,待望着竹叶缓缓落至地上,才又道,“我的确差点神魂俱灭。”
“差点?”洛凕便问。
“终朝和琼羽曾在山门前找到过一个孩子。”墨行枝转而说,“那个孩子天生魂魄不全,被遗弃在山下,没了生息。”
他再而看向自己的手心,语气平静:“所以我分了些神魂给他。”
洛凕哑口无言。
将神魂分割哪是听上去那般轻松的事。其所需承受的比之肉身撕裂之苦更甚,哪怕只是一星半点,也足以叫人如同受千刀万剐之刑。可墨行枝的语气,却像是随手而为、稀松平常一般毫不在乎。
“冽儿一直觉得,若我当初没有那么做,说不定就能活下来。但那是不可能的。”墨行枝苦笑一声,“都说年纪越大看的越透彻,我倒好,走过万年之久,到头来连这些都于心不忍。只是没想到,同时也给我自己留了条生路。”
说罢,他便又有些惆怅地望向山崖下,吐出一声感慨。
“……短短三十六年,对我而言从未如此漫长。”
洛凕只感到胸中发闷。
赤竹崖并非真的害过人,只独守自己一座竹林就招来如此祸端,生而为妖当真这般不可饶恕,以至于要赶尽杀绝。
若非万妖殿如今有戴琼羽坐镇,与中原建了来往,那时至今日,中原人怕是还要对妖避之不及。就如同柏家,只是有所来往便要屠了整座乌篁山庄,判为邪道。
亦或是像殷镇、尹家酒庄那样,即便逃过一劫留存下来,时过境迁,也无人再能为之辩白。
饮泉君尚且对尹家如今的下场失落彻底,墨行枝又会如何作想呢。
“昨天我去了殷镇。”烦杂心绪一过,洛凕轻声道。
墨行枝稍有些惊讶:“那座镇子还在?”
“我去的时候,他们正在举办庆典。”洛凕将手伸进袖中,取出什么捏在手里,低头看着,“有位老人跟我说,那是用来感谢您的。”
墨行枝顺着洛凕的视线看向那枚红纸竹叶,眼神颇为些怀念:“那可是很久以前了。”
“可那里的人早就忘了这节日是从何而来。”洛凕想起那满地红纸、那几个年轻人的调笑,只将纸竹叶捏得越发皱了,“用来供奉殷君的殷庙,也被重修成了栖梧观。”
“你是替我觉得可惜?”墨行枝了然。
洛凕没有说话。
此时一阵凉风自下而上,穿过竹林间隙,越过二人身侧拂起衣袍飘动,卷着几枚竹叶如鸿毛般向崖下落去。待风平些,墨行枝随手一捋鬓发,忽然笑着朝人眨了眨眼:“是我叫澜儿去天择殿的。你就当我一觉醒来,觉得气不过。”
洛凕一时想不到,愣了一愣,半晌才跟着笑出声:“那还真是好大的动静。”
难怪唯独拆了人家栖梧观,合着是记仇来了。
“你呢?”墨行枝又问,“何时醒的?”
“拿到乌篁不久。法力都见了底,封印自是维持不住,但……”洛凕说罢叹出口气,又沉默许久,苦笑一声,“如今才想起来,也不坏吧。”
几近正午的阳光于上方倾泻而下,给整片竹林镀上一层金色,满地红竹叶便更显妖异。此刻二人像被无声无形的火焰环绕,而这火焰却是凉爽又带着些暖意的,叫洛凕不禁生出些许困倦。
一想还有个人在山下等他,再多留恐怕又要叫人着急乃至直接找上山来,洛凕便也不再多说,径直起身。
“打算走了?”墨行枝笑着问。
“本来也只是想临走前再见您一面。”洛凕抬袖唤出阳霜,却在这时又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说来,我没再回溯云巅看过,庚都自那之后如何了?”
“庚都?”墨行枝想了想,随后答,“他没能当上掌门,但也一直活到了八十来岁,安享晚年。”
洛凕听罢释然一笑,道:“那就好。”
“你不怨他?”墨行枝有些意外,“哪怕他将罪责都推给了你,让你成了这山上的罪人?”
“……过去这么久,就算怨过也早就忘了。”洛凕垂眸片刻,而后摇摇头,语气平淡似不太在意,“只是可惜了书阁。”
墨行枝欣慰笑道:“你的确没变。”
“我也不清楚。”洛凕将视线越过崖下翻涌云海,那远处正好能将溯云巅的山尖映在眼中,“也许我最开始的确想,就这样留在溯云巅,瞒过所有人,当个普通弟子随随便便过下去,倒还不错。”
“但你改变主意了。”墨行枝像早就预料洛凕要这么说,笑意不减。
“我……”洛凕沉默半晌,只道,“我只是放不下。”
竹叶在风中轻颤,被从枝头被吹落下来,飘至四周。细看只见光泽早已暗淡,乃至不及洛凕手中纸叶鲜艳。
良久,洛凕神色暗了暗,低下头问:“……您还有多少时间?”
“被你看出来了。”墨行枝无奈一笑,“等冽儿醒来吧。你再回来,怕也难见到我了。”
他说罢向前伸出手去,掌心中渐渐幻化出一节状如发簪的纤细梅花枝。花是碧青的,如蓝松石般的色泽。
“若能见到阿云,记得代我向她问声好。”
墨行枝将花枝递给洛凕,又朝人眨眨眼。
“她应该也挺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