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儿？阳儿？”
“阳儿哥哥！开开门嘛！”
几声敲门。
“是不是还在休息？”
“都这时候了，阳儿哥哥早该起来了！”
“要不还是下次……”
“婉卿姐你好不容易画的，赶紧送出去嘛！”
“鸳儿……”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凑在门前鬼鬼祟祟，而屋中案前正坐着一黑衣红袍男子。灯光昏暗，纸张铺了满桌，皆是缜密文字和怪异符篆。
他无视了外面的动静，提笔正要继续，却又是一阵急促叩门，叫他动作一顿，一滴墨点洇上了纸。
殜阳深深叹了口气。
*
门外是一名面容清秀的高挑女子，和一个与这女子齐腰高的娇小女孩。却见女子胸前有一道从右肩延伸至左腰、可见肋骨的刀痕。女孩扎着显得机灵的双丸揪，脸上却满是狰狞划痕，脖子也歪向一旁。
“阳儿，你醒啦！”“阳儿哥哥！”
俨然是等了许久，二人见殜阳开门，脸上皆是欣喜的神情。
而殜阳看看二人，只平声问道：“来做什么？”
“这个……”叫婉卿的女子一时犹豫，忙背了背手往身后藏起什么，有些支吾。
鸳儿见状眼睛一转，趁人不备直接将婉卿藏在身后的画轴拿了过来，飞快递给殜阳，欢快道：“哎呀我来！阳儿哥哥！婉卿姐画了画给你！”
“画？”殜阳接过画轴，并未打开，只又看向婉卿。
“你来山上这么久，也帮了大家不少忙。”婉卿见藏不住，也只得飘着视线解释道，“可我们一群孤魂野鬼，也没什么东西能送你……”
鸳儿便又插上话，殷切地介绍道：“冯哥以前开药行，知道哪些草能做颜料。婉卿姐爸妈是画匠，她自己也会画画。我和小石头在山上找了一圈才找到几个铜板。其他鬼凑凑怨气捏了个人皮，拿这些钱去黄栌城买了最好的画纸和笔……”
殜阳听着鸳儿说完，才在二人期待的目光下展开画轴。
“怎么样怎么样？”鸳儿眨着眼睛问道。
——
“画的还不错？”
洛凕仔细端详过手里的画，琢磨道。
尽管他当时的邋遢样子照现在看来实在不堪入目，洛凕看着这幅画，倒也一时有些怀念。
其中已没有了环绕的怨气，此刻不过一幅普通画卷。洛凕再看半晌，便将其重新卷起，指尖随手一点就从手中消失不见。而后他低头看看地上四仰八叉倒着的二人和一张皱巴巴的纸人，又长出一口气。
只见李言清已经不省人事了，齐清轩还勉强挣扎了几下才彻底晕过去，钟律更是直接被冲散，变回了地上的一张黄纸。
“……还是干脆这样方便一些。”洛凕兀自嘀咕道。
宋云轻就站在他身旁，并不作声。
“你来时就认出了我的法力，不觉得奇怪？”洛凕回头问道，“我记得后来也没与你说过，别人应该也不会和你讲这些。”
“……你说你讨厌乾坤城。”宋云轻想了想，只道。
洛凕反倒惊讶起来：“只因为这个？”
仅因为他几句抱怨，这孩子便轻而易举地接受了他就是鬼师殜阳这个事实？乃至一路上不见半点惊讶？
“庚都修炼鬼道失心入魔，你若非懂得这些，便救不了他。”
随后而来的语气平淡，却紧接着叫洛凕睁大了眼睛。
宋云轻停顿片刻，看了一眼桌上空坛，再而便继续道：“那幅画若不是朝夕相处，画不到这般细致。而如果只是出于奉承讨好，你不会封存至今，见不得外人去碰。”
说罢，他看着洛凕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所以，我信你不是传闻所说的鬼师殜阳。”
“……”洛凕一时哑口无言，愣在原地与人对视许久，终是叹笑一声。
他都做好被质问的准备了，可这孩子，总要叫他意外。
宋云轻又问：“后来如何了？”
“……足够让我再也没有踏入过明境。”洛凕闻言垂眸，也并未细说下去，只望向门外天光下的一片死寂，转而提起了其他，“我未曾和你说起，只是因为，我来这并非为了什么光彩的事。”
深吸一口气后，洛凕回过头来，自嘲地笑了笑。
“我是来寻死的。”
寸草不生，怨魂遍地，凡人避而远之，上仙亦嗤之以鼻。祟山虽然邪门，但对于一个厌倦尘世纠葛的神仙而言，却是难得的好地方。
“不死不灭，神魂散尽亦会重新聚起。其他上仙求而不得，我却在研究怎么让自己不得超生。”洛凕微低下头，继续道，“实在闲不住，就和山里同样走不掉的孤魂野鬼打交道，送它们去往生。”
宋云轻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神色看似平静，嘴唇已紧抿作一条线。
“我也不记得我在想些什么。”洛凕苦笑一声，“也许是觉得实在无趣，也许是厌倦生死离别。当了几千年舜泽，走遍凡界，该看的看了个遍，于是再不济，哪怕是能送自己去来世也好。”
“那时我羡慕凡人短短百年就能抛下过往，一忘皆空。”
这些东西对他而言，早就在漫长时光中被洗刷得只剩下回忆。他自己说起时也不会有太多感受，仿佛陈述一件平常往事，足矣一笑而过。
而洛凕再抬起头，看见宋云轻略带紧张的神情时，便微微怔了一瞬，而后笑了起来。
“已经过去千年了。”他牵过宋云轻的手，轻抚着因攥紧而绷起的手背，轻声安慰，“哪怕我被涅槃门打碎神魂时仍在希望不要再醒来，但那之后我就遇见了你。”
洛凕将手拉起，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半阖起眼睛，感受着宋云轻的手背传来的触感。
温热，细腻，一如他每每握住这只手一样。
“我还记得当时看着你的眼睛，就好像看见了噩梦惊醒时的太阳，便再也舍不得了。”
“以后也不会？”宋云轻反握紧洛凕的手，确认似的问。
“你随时可以把我留下来。”洛凕笑着答道。
*
松了手，洛凕转而抬袖朝外一挥。
天光顿时暗下，怨气卷起的呼啸声由远而近。门窗应声紧闭，将这嘈杂隔绝在外，屋中重归无人造访般的死寂。
“乾坤城的人也该到了，我暂时封了山，他们进不来。”洛凕收回手，看了眼地上尚在昏迷的二人，视线再回到掌心反复看了看，心情颇好，“画里存的法力应该足够我用一阵，感觉倒还不错。”
他再而展示般将手心朝宋云轻晃了晃，笑道：“以防万一放在这里镇山的，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
宋云轻顺势看去，视线再又回到洛凕身上，缓缓点了下头。
“本来是怕有人摸到这来偷东西。”洛凕便满意地掸掸衣袖，两手一端，“要是乱碰，殜阳把就会出来他们打一顿。”
他提醒钟律那两句话可不全是虚张声势。要不是他足够好心及时把画拿回来，那地上两人一纸人就不只是被怨气熏晕这么简单了。
“虽然动动手脚换一张脸，让他们以为殜阳复活，再把人打晕倒也不错。”洛凕说着摸摸下巴，思索片刻，“但钟余音没那么好骗，把他本尊招惹来也多个麻烦，万一白演一趟还丢了法力，那就亏大了。”
他可是就盼着这点法力让自己过的轻松点，不如一开始就省一省。
“算了，趁他没来，先去书房看看吧。”
——
烛火微晃，笔墨尚未干涸，满桌纸张胡乱堆作一片。
书案上伏着一红衣人，眉眼紧闭，似是睡沉已久。
此时只听轻缓脚步，一个满脸伤痕的娇小女孩推门进来，见人已经熟睡，便悄悄来到案桌前。
她把砚台轻轻盖好，轻手轻脚拿起滚落到一旁的毛笔，在笔洗中涮了干净，小心翼翼挂回笔架。又微微踮起脚，吹灭那一盏快要燃尽的火烛，而后退出书房慢慢带上了门。
又有一个半大的孩子，眼睛是浑浊的，摸索着进了屋。他等了一会，听到只有平缓的呼吸，便又退了出去。
不一会，他拉来一个面相憨厚的灰褂男人，这人脖子上是一道狰狞血口。男人看见桌上熟睡的人，便笑了笑，放缓步子朝另一间屋去，很快找来一张毛布毯子，掸顺了盖在那人肩上。
再过许久，一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进来了，胸前是一道截断半个身子的刀伤。她似乎有些惊讶，抬手微微遮住了嘴，而后蹑手蹑脚凑到那人身边，关切地看着那人皱起的眉头。
她轻轻去推那人的肩膀，小声唤道：“阳儿？”
桌上的人终于睁开了有些惺忪的眼睛。
“……婉卿？”殜阳撑起身，一看面前的人和桌上乱作一片的笔迹，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我睡着了？”
“阳儿，你怎么哭了？”婉卿担忧地伸出手，关切问道，“做噩梦了吗？”
殜阳一时恍神，眨了眨眼，而后顺势摸上眼角，却沾湿了指尖。
“我……”
他停顿片刻，转而擦去眼角泪痕，只朝人笑笑。
“也许只是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