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行怜的幻境因她的存在而存在,因而只要是曾经和她有过交集的人们,都能在此幻境中独立生活着。
阿尧擦干眼角悬垂的泪滴欲追出门去,正遇上一名农妇拎着筐鸡蛋前来登门拜访。那妇人里里外外朝他们打量了一番后,神色紧张问:“你们是?……”
“我们是屋主的朋友。”阿尧见她浑身充满戒备,只能强压下方才的情绪换上笑容同她说,“你是找她有事吗?她才出门去,我们也不知她去了哪,又何时归。”
那农妇仍是将信将疑,她将手中那框鸡蛋又往怀里紧了紧,退了两步,说道:“小怜本就是为我们女子谋求出路,你既也为女子,又何苦前来追杀她!”
她再看了看屋中那名看起来阴郁无比的男子,继续同阿尧说:“若是那人非要取走一人性命……就拿我的命换吧!”
“婶子您多虑了,我们真是小怜的朋友。”阿尧回头看向无拂,他此刻眉头紧皱的样子实在令人害怕得紧,也怨不得人误会,“我们和她一样,是来帮你们的。”
“小娘子你……”农妇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一步,将阿尧浑身上下瞧了个遍,“生得这般俊俏,莫非也是狐妖?”
阿尧摇摇头,寻思反正这是幻境便不多作拘束:“我是仙。”
听此,那妇人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磕头,连着框里的鸡蛋都噼里啪啦碎了不少。动静不小,惹得无拂也走出门来查看。
“太好了!是神仙!万国有救了!我们有救了!!!”再抬起头时,她的脸上已是眼泪鼻涕混着泥土,满脸的不堪却遮不住她发自内心的喜悦,“我就知道,仙人们不会冷眼旁观我们凡人的苦难的!”
无拂蹲下身,捡拾着框里尚未破损的鸡蛋,阿尧则扶起那名农妇,不好意思说:“我还算不上什么神仙……不过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会尽我所能。”
她反抓过阿尧的双手,如同抓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我不知道什么人妖仙魔的,在我眼里,心善的人就是神仙,你是,小怜也是!”
无拂终于捡完最后一枚完整的鸡蛋,重新将竹筐递到她的身前。妇人愣了愣,不敢看无拂冷若冰霜的面庞,低头接过竹筐道:“你……你也是。”
“小祝,你也是来找小怜的吗?”一名身躯佝偻的婆婆捧着手中叠得方正的红棉衣出现在大家面前。她步履缓慢艰难,直到祝婶上前搀扶上她,她才走得安心,笑着问:“是小怜的客人?”
“是的阿婆,他们都是神仙,是来帮我们的。”祝婶干脆将婆婆搀进苏行怜的屋中,“这是你为小怜新做的棉衣?”
“是啊,快入冬了,我怕这孩子冻着。”婆婆轻抚棉衣的领口,眼中尽是疼爱,“她走南闯北的,到处帮人,却总忘了照顾自己。”
“你们和苏行怜好像关系很不错,可她是妖,你们不怕她?”无拂不明白,为什么昔日那些待他同样好的村民最后却悉数对他刀剑相向,他们不同样都是秦越的子民吗,莫不是苏行怜给她们使了狐族媚术。
婆婆手上颤抖,脸上的愁绪愈发扩散:“我苏阿珠活到如今已是半截入了土,不怕什么妖魔鬼怪,只怕恶人当道,好人没善报。”
她看向一旁乖顺的阿尧:“小祝从工坊中被救出时,她也像你这般大。只是那时她瘦得只剩下骨架,浑身是伤,堪堪吊着最后一口气,我们都不知道她能不能活到第二日。
当初她的爹娘为了能让刚出生的弟弟吃饱饭,将她仅以五十文的价格卖作贱奴,害她从此在工坊遭受非人的待遇。她本是个可怜人,幸运遇到了小怜,将她从鬼门关里硬生生拉了回来。
可天下哪止小祝这一个可怜人,救了一个,就要救下一个,越救越发现,原来害人的人竟也是可怜人。
赋税年年增长,平民百姓入不敷出,而后流寇四起,□□烧无所不为。城外哀鸿遍野,城内同样民不聊生。大家都只是想要活着,却为了活着自相残杀。
人在杀人,妖却开始救人。那为何还要惧怕妖?”
苏行怜的那本手札还放在桌上,阿尧听完苏婆婆的话,终于又鼓起勇气重新翻开内页。
她所看到的,听到的,与她百年来的经历可谓南辕北辙。她本该是为众生抚平伤口化解怨仇的引渡人,如今似成了罪大恶极的凉薄之人。
若不是无拂阻拦,那日她要是带着真正的张元宝在天风海一如既往地嘻嘻哈哈,张元宝的内心该有多痛啊……她简直不配为仙。
还是得赶快帮苏行怜完成遗憾,早些回到现实才行。
阿尧即刻同苏婆婆和祝婶告别,前去找寻苏行怜。
她循着灵息的指引,辗转来到一座气势恢宏的殿宇前。正中央矗立的五层楼阁高耸入云,绿瓦红墙飞檐翘角,分明天色尚早,楼里却早已一片灯火通明,悠扬歌声抚着飘扬的帷幔从楼里传出,传到门外官人耳里更添几分醉意,令他搂抱着怀中的年轻姑娘不肯撒手。
好一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教——坊——司——”阿尧指着殿前的牌匾一字字读,问身边的无拂,“这是什么地方?酒楼?戏楼?还是留香阁那样的……”
阿尧想到在留香阁的经历,不禁背后一阵恶寒。
无拂将阿尧拉至一旁,隐去二人身形后提醒她:“这是皇家的乐舞伎坊,宫里广纳民间长相明丽或身怀绝技的女子于此,你若是贸然闯入,小心他们也把你强收了去。”
阿尧望着他嘿嘿笑笑:“无拂,想不到你面上讨厌我,实际还是挺关心我的。”
“我只是怕你又出什么幺蛾子,害我白白被困在幻境里出不去。”无拂打了个响指,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幻境瞬间乌云蔽日,仅靠教坊司楼阁里映出的光辉为路上面容模糊的行人指引方向。
“聪明啊,天黑好作案!”阿尧隐身在黑暗中,正准备大摇大摆走入教坊司,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尹玉?”阿尧拉了拉无拂的衣袖,指着匆匆闪入巷中又不见的黑衣人道,“刚刚那个是谢渝舟的侍卫尹玉吗?”
若不是和苏行怜有过交集,那人在幻境中的脸怎会如此清晰?
无拂什么都还没看清,已被阿尧拍了拍背:“你去跟踪看看他在做什么,我去找苏行怜。”
弥生幻境以当事人心中最在意的事为节点织就,他们既能来到这里,想必遇到谢渝舟就是苏行怜心中最难以释怀的往事。
阿尧寻思,苏行怜和尹玉既然同时出现在教坊司,看来谢苏二人今晚就要相见了。也不知道重来一遍是不是又是重蹈覆辙。
无拂皱着眉不满阿尧命令他,但眼下解决谢苏二人的矛盾是为首要,他只能忍了:“苏行怜的灵息还在里面吧?你先守着别自己乱跑,我去去就来。”
“啊?”阿尧还没啊完,无拂已经瞬息消失在眼前。
就这么不相信她呗。
她百无聊赖地驻守在墙沿的暗角下,亲眼看着一名身着破布衫浑身脏乱的男孩横冲直撞而来,又一把夺过门外还沉醉于美人香的官人腰间的钱袋撒腿跑开。只是他跑得太急,一不小心就在黑暗中绊脚摔了跤。
“又是哪来的小饿死鬼,竟敢到教坊司撒野?!”两名皇家侍卫抄起放在门边的长棍直朝那名孩童跑去。
门里流光溢彩处正歌舞升平,门外暗黑无光处已是鲜血淋漓。阿尧褪去隐术,用两片鹊羽将那棍棒伺候的两人击飞在地,匆匆跑上前将那名孩童护进怀里:
“他还只是个孩子!你们怎么能下这么狠的手打他?”
“妖术?”其中一名侍卫爬起身,打量了一番阿尧,笑道,“楼里才刚抓了一只狐妖,这会又来自投罗网一个。高丞相的生辰宴果然是好事成双。”
他不知从哪掏出一根缚灵带,径直向阿尧掷来。阿尧刚想施法击碎它,却已有人早她一步将那缚灵带化为一条火蛇,在她眼前急转了面向。
无拂手握魔气,指挥着那条火蛇游向投掷之人。火焰蜿蜒爬上他身,很快将他吞噬在缠绕的火牢之中。
伴随着他撕心裂肺的尖叫,翻滚,另一人见势不妙赶紧扔了家伙往楼里寻求救兵;就连门口那位酒醉的男子都清醒了一大半,一把推开怀里的姑娘独自跑开消失在黑暗中。
无拂哪能任由那人搬来救兵。他以业火设下火墙结界拦住去路,用魔气之手直穿透他的身体,生挖出他的心脏丢至路边,转眼就被瘦骨嶙峋又跛脚的野狗给叼了去。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场面又过于血腥,阿尧制止不及,只能去捂怀中男孩的双眼,没想到却被他一把推离。
男孩连滚带爬地从阿尧怀中离开,留下血色脚印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怎么回事?”无拂收了业火,赶去阿尧身边看她,“不是让你别乱跑?”
“他们打小孩,我看不下去……”阿尧想指责什么,想想那两名侍卫均已惨死,又觉得惩罚过于严重,“那孩子偷东西固然不对,管教一番即可何必棍棒相向;侍卫虐打孩童固然不对,教训一番即可也罪不至死。”
她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尘:“我本是想帮他,可最后却变成两死一伤。还好这只是幻境,可我怎么突然有点分不清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了……”
无拂看着阿尧拍打尘土,突然瞥见异样,问她:“你腰上的乾坤袋呢?”
?!!阿尧低头看去,乾坤袋真的不见了!难道是刚刚那男孩……怎么会这样,她明明还救了他?!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无拂讪笑,“如今你可知你所谓的替天行道有多不易了吗?自以为是地帮人,其实根本帮不了任何人。”
“不对,不是这样的。”阿尧捏紧拳头,“你不能因为自己的遭遇就否定仙界所有人。你看祝婶,还有苏婆婆,她们明明得救了。苏行怜能救他们,我也一样可以。”
阿尧望着高楼里的灯火辉煌,施诀卷起呼啸的飓风,将阁中璀璨夺目的烟火卷走了大半,引起楼中不小的骚乱。
“他们抓走了苏行怜。”阿尧唤出手中灵杵,隐入无形,“我去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