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要和繁华的京城告别了。
阿尧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马车外渐远的城郭,问坐在对面的苏行怜:“小怜,离了京城,我还能吃到小笼包吗?”
“当然。”苏行怜摊手念诀,一笼热气腾腾的小笼包现于眼前,“我就知道你想吃,出城前特地去买啦。以后不止是小笼包,无论什么山珍海味你想吃就说,我有的是钱。”
苏行怜亮了亮手中沉甸甸的钱袋,洋洋得意。谢渝舟离去后,她继承了他一大半的财产,现在都快成了全昊国最富有的女妖,连带着阿尧一起跟着享福。
“哇!小怜,你真好!”阿尧兴冲冲地吃起小笼包,心里美滋滋的,原来有钱和没钱的心情相差那么多,怪不得人人都想赚大钱。
“傻人有傻福。”无拂哼声。他心里自然是一万个不高兴,本来就想早日回天风海,偏偏这个傻鸟非要同意陪林恃无去什么青丘山,那山都已经毁了,哪还有世外桃源,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总归是一路东行,算是顺路,小不忍则乱大谋。
“东海之滨,向阳有谷。我们沿着长洹河一直向东走,便能到达东海之畔。那里沿河皆是崇山峻岭,日出之时,可见太阳从山谷中初升,此谷是为朝阳谷。再由朝阳谷往北,从洹河分出一缕灵溪蜿蜒环绕,延至青丘化为弱水。若非灵溪干涸,则凡人凡物不可渡。”
那年弱水干涸,三千精兵逆流而上攻入青丘的画面还历历在目,苏行怜不忍回忆,深呼吸一口继续说:“渡过弱水,则入青丘山下迷雾阵,阵中皆是剧毒青菱花,非狐族之妖不可渡。雾散云升,穿过山林溯溪而上,便可见到广袤的青绿,那里便是青丘狐族的家。”
无拂依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头,轻飘飘说道:“看来,要毁青丘山的是述羲啊。”
林恃无猛地拉紧缰绳停下车来。他静静坐着,心中漫过无限悲伤与愁绪堵在喉头,堵得他说不出辩驳的话。
无拂说的没错,确实是他有意引兵入青丘,也是他利用了谢渝舟。那时他太恨白玘了,他恨白玘占着山主的位置却自私妄为见死不救,若慈因他而死,他便只能毁了他视作生命的青丘山,让他也知晓失去挚爱的痛苦。
但他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他的目标只有白玘,青丘山的其他生灵是无辜的,为此他提早走漏风声让大家转移,也同意了谢渝舟的要求让那三千精兵有来无回。
可千算万算,他没算到白玘的妖丹与山灵相连,白玘被镇魂锁妖铃所囚,他竟也失了妖力,没能拦下那些精兵放火屠山……
苏行怜已经不知道该恨谁,述羲是她整个族落的救命恩人,她责怪不了他,可她也心知肚明,若非狐族带领,谢渝舟不可能出得了山,也不可能将精兵们带入山中。
若实在要恨,就只能恨命运弄人,他们所做所为皆非所愿。
她拉开幕帘,看着述羲孤寂的背影安慰说:“虽然不知何故,但事已至此,往好处想,至少你护住了大家。”
“青丘也是我的家。”他背着身说得哽咽,“我也不想它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渝舟虽在京城为我安了家,可那新家再好,都不如我的青丘山好。”
无拂听着觉得可笑:“虚情假意,骗骗别人就算了,别把自己也给骗了。”
阿尧飞去一个白眼:“你好烦,不然你下车算了。”
“……”他莫名吃瘪,乖乖闭了嘴。
阿尧见林恃无心情忧郁,便施法驱着马儿自己前行,接着钻出车厢坐到他的身边陪伴打气:
“别多想啦,这次回去,我们帮你重建青丘山。”
阿尧倚在厢门上感受着林间清爽的秋风,这时刚好飞来一只灰鹊落到她的手上,冲着她叽叽喳喳叫个没完。
“什么?”阿尧觉得莫名其妙,将那只灰鹊举到了面前,“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是神,我只是个小仙。”
“怎么了阿尧?”苏行怜探出头来,看到阿尧正和一只鸟对话的诡异画面,才想起来阿尧的真身本就是只鸟。
那只灰鹊还在叫着,阿尧看着他言:“他喊我映生上神,可我连上仙都够不着,怎么敢奢望成上神,他肯定是认错人了呀。”
“阿生,映生……”无拂若有所思地默念起这个名字。他想起那日在天风海看到阿尧往云海跃下时,他也曾脱口而出过这个存在于梦中的名字。
仙界的追杀,前世的缔结,无端的雷罚,受损的仙丹,连羽的隐瞒,这一连串线索关联在一起没法让他不多想。他一下瞬身到了车外,将那只灰鹊按在地上逼出了人形:
“我不杀你,但你告诉我,映生是谁?”
鹊妖看着眼前散发着魔气的人瑟瑟发抖。他在林间修行千年才成妖,眼前这魔的功力想必是他的好几千倍,他可不敢忤逆半点,于是将他所知如实招来:
“那名仙子就是我们鹊族位列蓬莱的映生大人,她身上有鹊族唯一神脉,我们见她都要俯首称臣,你若不信,我可喊其他族人们来,不会有错的。”
无拂回头看了一眼阿尧,却见她往这边飞奔而来:“无拂!你别滥杀无辜!赶紧放开他!”
“?”无拂辩解,“我又没……”
他还没说完,就被阿尧一把推开。
我又没把他怎么样!无拂心里苦,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阿尧将那只鹊妖扶起身来。
“啊,谢,谢谢映生大人!”鹊妖毕恭毕敬地对着阿尧行礼,顺便奉承几句,“没想到魔也归大人的万灵岛掌管,鹊神大人真是太厉害了!”
“什么鹊神什么万灵岛,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阿尧努力回想,只想起连羽神君似乎也曾对她喊过一句“阿生”。
难道她真的叫映生,是蓬莱的上神?所以她究竟因何故受了天雷刑罚被贬作天风海的下仙,莫非真像无拂所说,是在蓬莱闯了祸。
但从神坛陨落至下仙,闯的祸可不是一般的大啊。
鹊妖还在叽叽喳喳:“映生大人,您不记得了吗?您以神身掌管万灵,视天下万物为同出,不辨人妖仙三族之别,力求维护天下众生平等。
可如今世间却大喊‘天下无妖’的号召,我等小妖只敢终日躲藏在这片森林里,不敢以人身示人。您来人间历练,可是要救我们妖族于水火?”
“天下无妖?天下怎能无妖?虽然我不太记得你说的什么掌管万灵之事,但我知道人妖两族长久对立,若要消除两族间的仇恨也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实现。不过我们此行确可以努力为妖正名。”
阿尧正说着,林恃无和苏行怜也来到了他们身边。看到林恃无身上的月白道袍,鹊妖吓得大叫一声变回鹊身一眨眼就飞得不见。
阿尧还有好多疑问没有问他,没想到他就这么突然地跑了。于是她只能扭头问林恃无:“先生,你既为方丈山弟子,如今京中又奉你为捉妖师,难道要除尽天下之妖的是方丈山?可你也是妖,他们怎会收你入门?”
“妖也分善恶,修仙之人不会滥杀无辜。”林恃无摇头,“提出天下无妖的是百年前那位蓬莱天师。他认为,这世间一切罪恶皆源于妖,无妖则无魔,方可得天下长久太平。”
“不对!”苏行怜指正他,“千年之前,我族人分明是被方丈山弟子所屠,他们如今怎可以轻易抹去过去所犯罪恶,道貌岸然地说着修仙之人不杀无辜的话?
谁不知道广纳妖丹可以提升修为,我看他们和那天师分明就是一伙的,为修仙一路踩着妖族的血骨登天。你可别被他们骗了,等我到了方丈山,势必好好为族人报仇雪恨。”
“苏姑娘……”林恃无想到自己也曾杀害妖族广纳妖丹蕴养蛇妖修仙,感觉苏行怜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把尖刀扎在他的心窝上,但犹豫片刻还是想解释几句,“当年我和阿玘在收治你们族人时仔细看了他们身上的伤,那些伤绝非方丈山的凡胎道士所为,所以我们都猜测屠戮友合村的应是魔。”
“魔?怎么会,我记得他身上穿的就是方丈山的道服,而且整个人看上去仙风道骨的,怎会是魔?”
苏行怜仔细回想,确认自己没有记错;她又看了一眼无拂,明明像他这样冷艳的才更符合魔的模样,于是她更加确认自己不可能记错了:“或许他因杀生不小心走火入魔,反正横竖都是方丈山的弟子。”
听她这么说,林恃无此刻也不确定起来:“无碍,此行终要去往门里,到时候问问师尊便可。若真是方丈山所为,师尊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是夜,他们一行四人在溪边扎营,照明的篝火烧得枯木呲呲作响,苏行怜饿得不行,和林恃无一起跑去了溪里抓鱼。阿尧坐在火边,又摩挲着那枚骨玉戒直到入了神。
“你说……”无拂看她入神的模样,清了清嗓试探问她,“那鹊妖说你曾是上神,那这戒指……会不会也是你昔日爱人所赠?”
阿尧托着腮,愁容满面:“我竟然本是上神,没想到连羽神君那么早就和我相爱了,还将上古神龙的龙骨作戒指赠予了我,可我却把他忘得一干二净,真是不应该。”
“……”无拂气得牙痒痒,“就没有可能,也许那条龙才是你以前的爱人?”那可是他性命攸关的心上肋骨,怎么能成他人赠礼!
“啊?”阿尧坚定摇头,“不可能啊,上古神龙诶,你看我那么年轻,那时候我肯定还没出生呢。”
“那或许不是神龙,只是普通的龙妖呢?”篝火照得无拂眼里莫名炙热,他似正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那就更不可能啦!”阿尧拍拍无拂的肩膀,笑说,“你忘了我和小怜说的了吗?天规在上三界有别,妖是进不去蓬莱的,更别提和神相爱了,那可是死罪。”
她刚说完,突然意识到什么僵在了原地,方才还在拍无拂的手也悬停在了他的肩上,身体几近颤抖,又将那两个字不敢相信地重复了一遍:“死罪……”
她记忆中全无的那百道雷刑,分明就是仙界的死罪。
阿尧猛地盯向无拂脖间的琥玉项链,又回看自己手中的骨玉戒,一种完全没有设想过的恐怖剧情在她脑海里泛滥成灾。
她呆呆地看向火光辉映下无拂柔和的脸颊,过去执着百年的信仰此刻全面崩塌,只能失魂落魄地脱口而出一句无比苍白的问话:“所以,我忘掉的昔日爱人不是神君,而是你,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