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镇供奉护世佛的祠堂后面有一堆放杂物的暗间,苏行怜将玉岚囚禁于此,并设下狐族结界让其无法逃脱。
可前日夜深后,杂物间的门还是被人打开了。
司空玉岚自千年前入魔后便再感觉不到冷意,但他仍能察觉到屋外的寒风正因门的开启一个劲地往里冒,而原本黑暗干冷的房间里此刻也透入了惨淡的月光,足够照得他眯缝着睁不开眼。
“师伯。”林恃无背着月色站在门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在地上狼狈的司空玉岚。
在他艰难看清来者后,又继续闭上眼平静地呼着气:“玉清的徒弟,是来杀我还是救我?”
“我有问题要问您。”
“你是白狐,我与白狐素不相识,能解答你什么问题?”
“千年前您灭有苏一族,是为救若慈;而若慈本名也不叫苏若慈,而是司空若慈,对吗?”
“你是谁?!”司空玉岚蓦地睁开双眼,仓皇咕蛹着被捆的身体欲挣扎坐起,“你认识阿慈?!阿慈还活着吗?她怎么样了?!我被法术所困走不出这个镇子,也无人能够告诉我她的近况,我对她一无所知……”
“果然……”林恃无倚着门框倒下身来,瘫坐在男子的对面。
林恃无游历人间,自是知晓山风镇里有一位杀妖斩魔的护世佛。在他修道时曾有听闻其他弟子议论,方丈山本由司空玉清与玉岚两位下凡的仙君共同建立,只是千年前不知因何故,玉清将他的亲生哥哥逐出了师门,而后司空玉岚下落不明。
那时他便认为,人们口中的护世佛应就是方丈山的创派师伯司空玉岚,为避免招惹杀身之祸,他素来都是绕着镇走,绝不入镇。
而师伯为仙,他根本没将他与千年前屠友合村的魔联系在一起。直到前几日苏行怜说起那魔穿的是方丈山的道袍,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也许那魔正是被师尊逐出仙门的司空玉岚。而魔杀妖必是为了提升魔修,突破师尊为他设下的困身结界。
为合理摆脱同行的无拂与苏行怜,他铤而走险入山风镇,将他们一道送入司空玉岚捉妖的陷阱,又狠着心见死不救,想着只要最后以同门身份从师伯手中救下阿尧即可。
没想到阿尧一人战胜了司空玉岚,还将他的魔修毁去了九成。他既喜又忧,喜的是阿尧的内丹神力深厚,若慈一定可以获救;忧的是无拂没死,他不得不想其它法子分离二人。
而这一切愁绪,在他看清司空玉岚的脸后消失殆尽。
林恃无再次看向那张与若慈长得极为相似的脸,苦笑得满是遗憾:“我们杀妖无数,为的竟是同一人。”
司空玉岚听出了林恃无话中的意思,致使他神情更加崩溃:“若慈怎么了?桑儿都已经死了,难道他们连个孩子也不放过?!若慈是无辜的啊!”
此刻的司空玉岚早已没有了一点杀伐之气,他明明面上年轻,却像是一位痛失爱女的老父亲,无助地将自己圈于臂弯中痛彻心扉地放声哭泣。
“玉清让我为无辜死去的有苏一族赎罪而将我永世困于此地,我亦辛苦修炼千年,只为能突破他设下的法界逃出山风镇找回我的女儿……”
他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字里行间全是不甘,仿佛翻了千年的山终于要见到梦寐以求的大海了,却在翻过最后一个山头后见到了一片干涸龟裂的桑田。
林恃无听得心中恸然,见司空玉岚也已彻底蔫了下去:“可如今我只剩一成修为,我也明白了,这本就是天命难违,因果轮回,善恶有报。我杀了那么多生灵,落得这个丧妻遗女的下场便是我的宿命。”
林恃无抬手施法,司空玉岚身上的缚灵带便被解了开来:“师伯,只要您愿意帮我个忙,或许我能救回若慈。”
几个时辰后,林恃无独自带着阿尧踏上了前往青丘山的路途。
一路上阿尧叽叽喳喳个不停,又是喊林恃无看蓝天白云,又是惊讶群山的嶙峋,就连飞过一只蝴蝶,她都能扯着他听她赞美上半天。陷入热恋幻想中的阿尧仿佛回归了她最平凡的本色,什么都想和她的恃无哥哥分享,即便他根本就心不在焉。
“哥哥,虽然你说那句话是开玩笑的,但如果你真的遇到了危险,我还是会誓死护住你的!”阿尧举起手中的狗尾巴草,将它插入到林恃无头上高束的马尾中,最后施以仙力将它变作了一支镌着桂花纹样的银簪,然后满心欢喜地叉腰自赏。
林恃无心中咯噔,他抬手摸了摸发中银簪,实在不忍直视阿尧喜悦的脸:“阿尧,你待谁都如此真诚和不顾一切吗?”
“那当然也不是。”阿尧坐回厢中,隔着布帘同他讲道,“我喜欢谁,就对谁好,不喜欢谁,就算他要同我说话我都懒得搭理。就像我喜欢你,也喜欢小怜,至于讨厌嘛……那个叫无拂的魔头就挺让人讨厌的。
不过如今他死了,小怜也回到了自己的家,以后就只剩我陪你在青丘山安心生活啦。”
像苏行怜对负心男子施用了媚术一样,林恃无如今成了阿尧的全世界,自然他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她忘却了天风海的轶闻,忘却了无拂为她身受重伤,忘却了苏行怜还有大仇未报,只记得林恃无告诉她,他要带她去青丘山,带她回家成婚,她便开开心心地跟着来了。
“不过我们成婚,不喊小怜来吗?”
“不急。”林恃无想了个合理的缘由,“青丘山还需重建,到时候再喊她也不迟。”
“也是。那我先帮哥哥快些重建青丘山!”说完,叽叽喳喳的小鹊这会似终于累到睡着,再没有说一句话。
林恃无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色,担忧大雨落下会耽误行车速度。虽已行了一天的路,他还是攥紧了缰绳快马加鞭。
他其实心中也没底。前夜他将司空玉岚松绑后,拜托他一定要拖延住无拂和苏行怜。虽然他现在仅余一成的修为根本伤不了他们二人中的任何人,但只要无拂还没醒,他就能在这争取出来的时间里将阿尧的仙丹献祭给若慈。
至于苏行怜,她一定不会放过司空玉岚,要想拖住她,唯有将当年屠杀友合村的真相与她和盘托出,或许还能留有一线生机。
昨夜从祠堂走得匆忙,其实林恃无至今不清楚司空玉岚当年为何要为若慈屠杀整个有苏一族。他自己胡乱猜测,许是因为若慈天生九尾遭人记恨,村里想害若慈的狐族太多,他便干脆将那些狐妖都杀了。
当然这个猜测并不是空穴来风。那时白玘发现若慈时,她正被关在施了术法的铁笼里瑟瑟发抖。小小的一只黑狐两眼泪汪汪的,正委屈地坐在自己的九尾上自己抱着自己取暖。
白玘将她从笼中放了出来,她便抓着他的衣袖一路跑到了他的肩上,开心地蹭着他的脸颊表达感谢。那时她就是个小不点,林恃无也不知,这样可怜的她,日后竟成了他放在心上怎么都不愿舍弃的人。
同为狐族,她既被族人关在笼中,可见他们待她并不好。于是,白玘是偷偷将她带回青丘山的,而后又将她养在自己的院子里,待到她长成人形时,她最先喊的也是那句白玘哥哥。
林恃无,也就是那时的述羲,始终以为白玘和若慈是天生一对。他们同为九尾,又有救命和抚养之恩,他们郎才女貌形影不离,再也没有其他人比他们彼此更适合对方。
他作为白玘最好的朋友,自是衷心祝福他们的。可自从若慈病倒过一次后,什么都变了。
白玘突然开始闭关不出,即便若慈在山门外喊破了嗓子,他仍对她无动于衷。
述羲亲眼看着若慈在山门外日日等待,日日流泪,他于心不忍,便来到她的身边日日陪伴与宽慰。
可若慈还是病得越来越严重,她再无力去山门外守候,便由述羲替她前去。他一次次质问白玘为何如此冷漠,回答他的却同样是白玘的沉默不语。
许是那时开始,他和他就做不成兄弟了。
述羲为了让若慈开心,在她的屋子外种了漫山遍野的紫色鸢尾花。最开始她还能下地去花海中寻香,再后来,她只能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快要枯败的鸢尾默默发呆。
“述羲哥哥。”最后那天,面无血色的若慈躺在床上拉着他的手哀求,“如果我死了,你千万不要记恨白玘哥哥,他这么做……也是逼不得已……”
“为什么?他若有心,就不该害你病成这样!”
若慈摇摇头:“我的病和他没关系,我本就活不过千年,白玘哥哥只是想救我。不过谢谢你,最后的这几年,我过得很快乐。”
“怎么会?你们九尾狐是不死的天狐,谁和你说活不过千年?你等着,我这就去把白玘从山门里揪出来,就算是把他的狐尾全断了,都要给你续上命!”
述羲为救若慈匆匆离去,若慈艰难地抬起手却怎么也抓不回他。
正是因为他的离去,致使他没能见上若慈最后一面,可他至今不知道若慈亦如是。
“笨蛋述羲。”若慈看着述羲离去的背影流着眼泪苦笑,“我根本不是什么天狐,也根本不喜欢白玘。”
白玘闭关只为用九尾狐灵与山灵相连,日复一日地蕴化山灵以压制她体内的魔气滋长。可纵使白玘如此自损修为,仍是救不回她。
“看到了吗?爱情只会让人心碎。”若慈体内的另一个声音又开始叫嚣起来,“别忘了你母亲是怎么死的,想要正常活下去,就该断情绝爱!”
“没有爱,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若慈残留不多的灵识与体内的那片魔识做着最后一次抗争,“蠪蛭,我与你约定的时日已至,但你以为我会让你这样轻易彻底占领我的身体,去祸害别的生灵吗?”
“什么意思,你想对自己做什么?”
若慈忍着巨大的痛苦,将自己已接近黑化的妖丹从体内逼了出来,而后亲手狠狠捏碎。那一刻她感到无比的轻松,她再也不用对不起任何人了,再也不用连累白玘折损自己的修为了。
只是唯有那句话再没机会告诉某个笨蛋狐狸:
“述羲哥哥,其实我喜欢的,一直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