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河上最后一艘画舫熄了灯,夜晚的望州城已彻底坠入墨色。三人沿着河边漫走,也不知道那盏绿色的引路灯会在何时亮起。
同是暗夜,阿尧想起了自己失去记忆的那个夜晚,她悄悄抬头望了一眼身边人,轻声问:“无拂……我和小怜喝多的那天,是你送我回去的吗?”
无拂沉默没有说话,却又像是默认。
“我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吧?”阿尧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这么问,但她心里确实对此感到不安了好几日。或许是她发现了最近自己心绪烦乱,清醒的时候尚能抑制,迷糊的时候就不好说了。
“没有。”他淡淡回应,“那时你睡着了。”
“喔!那就好。”她马上坦然换上笑意,“谢谢你不计前嫌送我回去呀。”
怎么可能没有!
那晚他找到阿尧的时候,宴席已经散了大半,她还和苏行怜抱在一起一个劲说他坏话。他忍着心底不爽好不容易把她从苏行怜怀里扒拉出来,她还要不停扑过来抢他手中夺走的酒杯,接着又回去找苏行怜喊“满上”。
“再喝要中毒了。”无拂按着太阳穴,快要被这只恼人的鸟烦死。扒拉半天没什么效果,他只好用上许久没有对她用过的红莲术命令她,“仙奴阿尧,跟我回去。”
这下总算听话了。
他背着阿尧往竹屋走,她在他的身后一个劲地哀叹着气。
唉得他头又大了,他才问她:“你叹什么气?”
“我不是不想看到你才不让你回天风海的……”阿尧噘着嘴,声音听起来满是委屈,“话说出口后,我也好难过。”
无拂微怔,而后帮她想了个理由:“那也只是你不想我找你们仙界复仇而已。”
“不是的!”她双手箍紧了环脖的力量,努力凑到他耳边说,“是我不想你死,更不想你因我而死。”
“我是为我自己。”无拂指正她。
“但是映生爱你,你也很爱她呀。”她扯了扯他颈上的项链,“她当初拼死救下你,一定不想看到你再一次入蓬莱葬送自己性命。好好活着不好吗?
如果以前的相遇是一个错误,那现在一切都更正了,多好呀。”
“你到底喝没喝醉?”无拂听她说的话听得心中烦闷,“如果你只是想提醒我你不是映生,你不喜欢我,那大可不必。我对你也没有很喜……”
“我是映生。”背上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似乎已在梦与现实之间游离,只留给他最后一句细微的呢喃,“阿霄,收手吧。”
“这都快走出城了,哪有什么绿色的灯啊?”阿尧沿着河岸两畔一路看过来,别说是绿色的灯了,就连绿色的树都没见着过一颗。深冬万物萧条,两岸皆是枯木残枝,鸟兽早早回窝过冬,除了打更人,外面怕是就剩他们三个
活物了。
“述羲都多久没回过方丈山了,那忘忧阁会不会早就搬迁到别的地方了?”苏行怜用她的狐嗅术探寻方圆二里地内的灵物气息,同样什么都没有探得。
“要是找不到忘忧阁该怎么办啊。”阿尧心急如焚,“那不是白跑这一趟,还是无法去往方丈山?”
“要不还是去找那个姓孟的道士吧。他不是从方丈山逃回来的吗?他肯定知道方丈山在哪。”苏行怜若有所思,“虽然人是疯疯癫癫的,但他能把我打回原形,还是有一点真本事在身上。”
正说着话,河面突然水雾大起,湿湿冷冷的雾气没过一会就漫过了全身,盈满了河岸两侧。本就是无灯的深夜,这样浓郁的大雾瞬间就将前方的视线变得模糊,不但惹人完全失了前路的方向,就连身边人都已寻不见踪迹。
“无拂!小怜!你们还在吗?!”阿尧赶紧大喊,边往四周胡乱摸索。还好本就离得不远,她一伸手,就分别抓到了身侧二人的衣角,“快,我们手拉手,这样才不会走丢。”
可没有人回答她。
阿尧觉得奇怪,将身边二人往跟前一拉,模模糊糊中,依稀可见凑到眼前的面庞上,是干巴的枯木上用血色涂抹的眼睛鼻子嘴巴,衣服还是他们先前的模样,可人早已成了假人。
“啊!!!”她吓得赶紧把那两个假人丢了开,只听“噗通”两声,假人似被她丢入了河中。这下,孤立无援的恐惧感遍布了她的全身。
“无拂!!小怜!!!你们在哪??!”阿尧一边喊着,一边快速催起术法,试图驱散浓雾。可雾没散去,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倒是从身后追赶而来,这时,不远处的绿灯也亮了。
不是吧,真是阴间引路灯啊。
阿尧凝神逼迫自己冷静,仔细思考当下的蹊跷之处。方才她丢下假人的方向分明是他们来时寻踪的河流,而迷雾中的绿色与身后的笑声应是逼着她往河里走,若她心神不定,怕是早一脚踩空入了河,也不知道河中会有什么等待着她。
按照她闭着眼睛都能游遍望州的本事,她在脑中快速绘制出望州城舆图,摸黑沿着河道寻找过河之桥。
可她走得极慢,那身后的笑声很快追赶到了她的身边。而在笑声之中,似乎还伴着男女的对话声:
“逝霄!我花坛里的花不见了,是不是你干的?你怎么老惹祸,早知道在你还是个蛋的时候我就该把你砸烂然后煮了吃了!”
“那是连羽送你的花,我都给扔了,眼不见心不烦。以后你也不许再收。”
“你见到连羽了?他没发现你吧?!蓬莱不能有妖,要是被他发现了你的小命我也难保。”
“哼,他三天两头往你这跑,什么心思我会看不出来?陪你的时间不如我,长得也不如我,怎么敢来觊觎你的。”
“小小蛟妖,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
“我喜欢你,映生,我喜欢你,听到了吗?我不能容忍其他男子向你示好,哪怕他是蓬莱的小神君,都不行!”
……
阿尧捂着胸口的抽痛往前又走了几步,这次,他们的交谈变成了嬉闹声:
“阿生,你跑什么?我都还没抱够。”
“哪有你这样的,抱了亲,亲了抱,怎么都说还不够。”
“谁让你当初趁我是个无能为力的蛋强行抱我的!好啊,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你们神仙就这样对待我们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妖族。”
“我!我那是怕你冻死才抱你的!”
“那你看现在呢,为了不被那些仙族的人发现,你老让我躲水里别出来。我都快冻死了,你再多抱抱我嘛,我保证不亲你。”
“才不要,我信你个鬼!”
……
没有记忆的声音从她身侧一下一下地闪过,如走马灯一般接连放映,强行钻入侵占她的大脑。这下不止是胸口,连带着脑子一起沉痛了。
阿尧终于探到了桥身,沿着桥快速向那黑雾中唯一的绿光跑去,可那笑声也随着她的奔跑快速向前赶来,这次,他们的对话清晰明朗:
“阿生,这枚龙骨戒由我护命的心上肋骨所制,将它交给你,便是将我的命交到了你手中。我逝霄的命,从此就是你的了。”
“这颗琥珀石亦封存了我的一缕鹊神仙元,若有一日我遭遇不测……仙元在,我便在。”
“你在瞎说什么,你是神,你怎么会死?”
“笨蛋小蛟,神当然也会死。”那声音停了片刻,又道来,“为天地万物死,为不破不立死。”
……
终于跑至门前,她跌跌撞撞破门而入沉闷倒在绵软的地毯之上,再抬起头来,不知何时脸上早已挂满了温热的泪水。
“不错,这是今日第二个闯过情丝之阵的有情人。”声音的主人正啧啧称奇,“不过既是带来痛苦的感情,丢了也正好。”
“不!我不丢,我不丢情丝!”阿尧挣扎着撑起身体,连连摇头,“有人封印了我的记忆,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忘了一个重要的人,我要找回他!无拂,小怜,你们来了吗?!”
“阿尧阿尧,我在!”苏行怜从黑暗中跑来,赶紧扶起阿尧,“你怎么了,你在情丝之阵里看到了什么?”
“逝霄,他叫逝霄!他人呢,他怎么还没到?”阿尧又往门外跑去,却被门外浓重的迷雾给推了回来,“他法力高深,怎会被区区一个迷阵困住?”
“为情所困之人被困于阵中,有何不妥?”一蒙面女子从高阁之上缓步走下,她身着闪着碧色辉光的黑衣,墨绿鳞片包裹着她曼妙的身姿自腰身向下蔓延至裙尾,宛如一条暗夜中的碧色灵蛇。
再仔细观察阁中,狭长的过道两旁漂浮着颜色各异的丝状物,发散的彩色光芒刺得阿尧眼睛生疼。那应就是去往方丈山的人们留在忘忧阁的情丝,只是它们颜色各异,或许便是代表了喜乐哀愁的不同感情吧。
阶上女子打一响指,阁中突然一片灯火通明。阿尧擦去脸上泪痕,遥遥望着前方抱胸的女子询问:“若闯不过情丝之阵会如何?”
“感情都理不清,还修什么仙?”她鄙夷地冷笑,“当然是永世困于阵中,直至魂魄湮灭。”
话音刚落,忘忧阁大门的门板突然朝里碎裂飞溅。屋外迷雾黑暗一片,那人颈前琥玉迸发着巨大的光亮包裹他全身,照耀他闯过黑暗,一路披着光明飒爽而来。
“情怎么会困人?”无拂散发着强大的魔气,催动着阁中妖风大起,惹他一身衣袂纷飞,身后的墨青发带与高梳的马尾一同迎风飘扬。
“情是身弱之人的铠甲,是无力之人的利刃,是无数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胆量。你说,仙若无情,又怎么为苍生开辟这天下有情的宇宙洪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