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少年的声音,陆星岚抬起头,不由自主跟着一笑。
“等了很久吗?”他递过尚热的油纸包,少年又如昨夜一般欢呼起来,“鱼茸花糕!”
陆星岚轻轻颔首,眼前的人却不再继续说话。他心中有一丝诧异,按照他对少年的了解,他应该还能猜出纸包里的另一样食物。
“还有一样,闻得出来是什么吗?”陆星岚忍不住问道。
少年摇摇头。
“……昨日见你落下一方帕子,里面有蜜饯,寻这家店铺耽误了些时候。”陆星岚心下起疑。他不动声色审视少年的脸颊,目光落在脖颈伤痕处,悄然垂下手。
少年毫不知情,仍挂着笑,从背后掏出一个麻纸包,递了过去。
“我也有礼物给你。”
陆星岚伸手欲接,少年迫不及待逼近几步,透过斗笠黑纱,他俊美异常的脸笑得有些诡谲,“不和我抱抱吗?”
距离很近,陆星岚毛骨悚然,与人接触的不适感瞬间攀上脊背。
这份久违的异样让他确定,眼前这个少年不是真的。
他眉宇紧皱,悬于腰际的天罡剑现形,却迟迟不出鞘。
“他在哪里?”
夺舍还是傀儡术?脖颈的伤痕都丝毫不差,不能贸然出手。
少年瞪大了眼,一愣,复又绽开笑脸,“在说什么呢,哥哥?是我啊——”他忽然脚下一个踉跄,往陆星岚怀中倒去。
陆星岚及时后退,眼眸倏然变成一双赤金竖瞳,眼前是一具透明的骨架,占据心脏的是一个微笑着、冒着黑雾的人形傀儡。
他反应极快,掌心一旋,六尺之内金字符咒乍现,将傀儡困于临时虚境中。天罡剑剑锋一振,闪烁点点寒星,眨眼间寒星化作冰刺,钉入傀儡微笑的唇眼,渗出一片腐臭的黑血。
“傀儡术,操控与施咒者通感,居然还有人用这种肮脏又废物的伎俩。”陆星岚冷声道,“我能让你生不如死,趁你还有机会后悔,告诉我,他在哪里?”
“生不如死,不还是死不了吗?”傀儡流着血泪,狰狞的笑容不减,“你生气了啊?真难得,早知道他对你这么重要,我就不杀了?”
见陆星岚眸子骤黯,傀儡笑得愈加张狂,“真可惜啊,长得这么漂亮,像你父母一样,被拆成一块、又一块……”
它的喉管部位被瞬间刺入一排锋利的冰针,原本猖獗的声音支离破碎,如破败的风箱般苟延残喘,却犹自嗤嗤笑着。
“这个世界上,最该死的人明明是你。”
“哦。”陆星岚点点头。焦急神色在得知死讯时褪去,只剩涣散的麻木。
他并不怀疑。因为童年至今,因他而死的人太多了,何况少年是那样的弱小。
他们总共才见了三面,仅仅只能算作萍水相逢。即便如此,从陆星岚有记忆起,宛如阴鬼般尾随的、傀儡背后的操纵者,仍然不肯放过这个天真的少年。
听码头的人说,少年才十九岁,无籍无贯。
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许还在认认真真为了活着而受苦呢。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扎满冰刺的傀儡。很快,傀儡身上细细密密裂开冒着寒气的纹路,清晰的崩裂声伴随着傀儡痛苦的尖啸,由头部一点点碎成灰。
“虽然不能让你死,但筋脉俱断,一刀刀被剜下皮肉的滋味还是能请你尝一尝。”他平静道,“至于我该死这句话,听太多了。你也是被派来的吧?告诉你上头那个人,这样变着法想让我重新堕入心魔,起码得换个说辞啊。”
虚境的一角渐渐消逝,璀璨的日光缓慢落在飘开一角的黑纱上,一晃刺眼。
市井的喧嚣重新响起。
傀儡燃烧成一堆灰烬,麻纸包也一并烧去,滚出一枚白色的雕件。
陆星岚用手帕捡起,看着狐狸捧着元宝、笨拙可爱的模样,微微扬起的唇角,最终化为一声苦涩的轻叹。
他竟连少年的名字,都未曾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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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小乌狠狠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继续给药炉扇火。
一只毛茸茸的小熊猫趴在他头上,盯着摇晃的火苗看。
诸缨坐在玩具堆里翻画册,他比花小乌还矮,但比身高的时候,他说这具木偶身并非他真正的身体,坚持说自己要比花小乌高一个头。
花小乌喂药时,又问了许多问题,除了身高,别的诸缨闭口不谈,只是用一无所知的眼神看他。
花小乌试图从阎漠处挖出信息,但从阎漠故作高深的表情来看,他似乎也不知道内情。
几日不回雷霆轩,菜肴竟格外丰盛。花小乌不禁用鄙夷的眼神瞥阎漠,心想,果然这混蛋趁他不在就天天满汉全席,这回被他抓住了吧!
阎漠被盯,神色有些不自在,“你干嘛?别误会,这不是为你回来特意准备的。”
花小乌哼一声,“我知道。”
“锣鼓一敲,有的人循着味儿就过来了,没办法,身为一名宽宏的少主,收留个饭桶还是能勉强接受的。”阎漠嫌弃地将一碟鲈鱼脍推给他,“出去修炼,修为没长进还瘦一圈,废物一个。”
鲈鱼脍十分鲜嫩,花小乌选择筛选关键字听进耳朵,一向疼爱自己的他选中了“瘦”这个词,连忙摸了摸自己的圆脸。
“啊呀,是真的。”他掀开木饭桶,给自己小山般的饭碗又添一勺压实,结果不小心按到碗沿,狐狸小碗咣当碎在地上。
饭团咕噜噜滚到左右护法靴边,这结实的程度,目测修为高深的左护法一拳下去可能还散不掉。
“啊!我的碗!”花小乌心疼地惊叫,又想起自己坎坷的命运,生怕上天有所暗示,合十双手虔诚嘀咕,“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阎漠扶额,让右护法从储物戒里取了只木盆给他。
“你这几日修炼得如何?”他问。
花小乌回顾一番,记忆里有码头沉重的货物、大通铺的臭脚丫味、鱼茸花糕的鲜香,最后他想起了给自己买花糕的陆星岚。
也不知道陆星岚拿到礼物没有。花小乌撇了撇嘴,改日去找那些小孩问问吧。
“很好很好,”他骄傲道,“少主您等着瞧,弟子大会那日,我肯定打遍天下无敌手!”
阎漠瞧他得瑟的样子,毫不客气打击他,“胆敢给我丢脸,就扒了你的狐狸皮。”
花小乌闭上耳朵,专心吃饭。忽然,他觉得浑身一凉,有人给他施了一道清洁咒,顿时恼火。好没礼貌!别人正津津有味吃饭怎么突然给人洗澡?
阎漠咳嗽一声,“看你嘴巴脏了,给你洗一下。”
花小乌刚生的气灭了,原来是阎漠,阎漠脑子抽筋不是一日两日,他“哦”一声,坦然地继续扒饭。
阎漠又看左右护法,左护法一脸不解,右护法恍然大悟,“噢!”
“少主,您之前还不会清洁咒呢?何时学的?还是最上等的咒法,学起来可难了呢!”
花小乌埋头苦吃,心想咒法也分三六九等?这修真界真该死。
阎漠又咳嗽两声,眼前鸟窝头的少年终于抬起头,望向他。
“少主,您感冒了吗?记得吃仙丹。”
阎漠终于忍不住,怒道,“小爷学了清洁咒!你学了没?”
花小乌捧着碗吓了一跳,“啊,啊,哦!”
“哇!”他摆出星星眼,“少主好厉害!我才学不会呢!”内心却已黑化:呵呵,装货,等我学会了趁你睡觉洗你两百五十遍!
阎漠十分受用,又洗了花小乌两遍。花小乌趁阎漠沾沾自喜,吭哧吭哧把诸缨用的药炉和汤碗搬来哄阎漠洗,但阎漠不上当。
花小乌只能卷起袖子搬走,待他走出少主阁,阎漠远远地又把他洗了一遍,气得花小乌头晕眼花。
入夜,诸缨养病的画中境也亮起星星点点的烛灯,精致华贵的楼阁宛如蓬莱仙境。
诸缨身体虚弱,晚间和花小乌一样需要睡眠。他不能离开滋养命脉的睡莲很久,但很想和朋友一起睡觉,便请花小乌一同睡在睡莲上。
能续命的睡莲,花小乌都不敢猜这珍宝价值多少,竟然能免费体验!
诸缨一开口,他就闪现到了睡莲上,抱着自己的被子美滋滋滚了一圈。
睡莲花蕊散发着淡淡幽香,诸缨挨着花小乌躺下,也笑眯眯的。
“吾头一回有朋友呢。”他说道,“自吾有意识起,他们都对吾恭恭敬敬的,连香音也不敢靠吾太近。是因为吾经常生病吗?”
花小乌侧过身,看着诸缨脖颈上的接痕,但此刻他一点也不怕,“不是的,因为我脸皮很厚,他们脸皮薄,怕麻烦到你,所以这样的。”
诸缨笑了,“真好,幸好你脸皮厚。”
花小乌咯咯笑,“过奖啦~”
他想起自己曾经在孤儿院,从没有小孩愿意和他一起玩,连同一个卧室都不行。院长奶奶去世后,他独自在社会摸爬滚打,供自己读书,忙得日夜颠倒。即便读了大学,需要做的兼职也很多,朋友压根没有几个。
原来,和朋友一起睡觉聊悄悄话,是这种感觉。
他开心地给诸缨掖好被子,也给自己掖好被子。
小熊猫们已经回窝睡觉了,花瓣缓慢合拢,四周静谧下来,只听得见不远处药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子时花小乌要爬起,把新熬的药倒入睡莲池里。
诸缨很喜欢牵花小乌的手,他的手永远都是冰冷的,但被这个会说话的漂亮绢布娃娃一暖,表面也能感受到温度。
“你想不想看星星?”他问。
花小乌眨眨眼,“花合上了也能看吗?”
诸缨点点头,轻声道,“吾修为很厉害的。”
“要用修为啊?你才恢复一些,还是不要太辛苦啦!”花小乌一听,连忙阻止。
但身下的睡莲似乎动了动,花小乌能感受到,原本沉浸在池底的莲根,正在迅速蔓延生长。
一阵轻盈的飘忽感,睡莲便停住了。花瓣缓缓打开,满天星辰印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