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芽在阴影处看书。
“你的消息倒是快。”他似乎并不意外，蜘蛛在书页上停驻，乌黑蛛目一动不动地盯着老头。
“鸩芽大人想必比老夫更早知道，”老头弓着背，对着锅中鲜白的鱼汤啧啧称赞，阴险目光却始终歪斜在花小乌身上，“老夫自然不能让大人久等——如何？”
花小乌带着一丝希冀地看向鸩芽，得到的却是淡淡的一句话：
“提出去杀，莫要脏污了后院的地。”
没等花小乌张口求饶，浑身的骨骼开始抽痛，疼得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不远处，老头伸出枯瘦的手指，将蜷缩在地上的花小乌框在干瘪的掌心。
接着，像挤压泥团般一捏，花小乌顿觉心脏一抽，唇角迸出鲜血。
原来死亡是毫无防备的，他想，做好的鲫鱼豆腐汤，他连一口都没喝上。
花小乌艰难地抬起头，视线定格在不远处无动于衷的鸩芽上。
卸磨杀驴，反派能有什么良心。
“呸呸呸！”他也不装了，索性笑了起来，将嘴里的血全往鸩芽的方向吐，伸手把唇边的血也抹在地上，“脏死你！矮瞎子，你毒死了不少人命吧？在孩子们面前装什么好人啊？”
鸩芽平静地拂袖，擦去书页溅上的血点，但还是留下了褐色的污痕。
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您瞧瞧，头一回见到死到临头还嘴硬的货物呢！”老头见状，更是加重了手中的法力，老迈干瘪的脸露出残忍快感的笑。
“死老头，笑这么开心，”花小乌也跟着笑，“也是，你这把岁数，也笑不了多久——呃——”呼吸一窒，花小乌眼前一片模糊，他疼得冷汗淋漓，愣是一声没哭，嘴里的血汩汩地向外流。
耳朵嗡嗡作响，四周有一瞬的安静。
没有人能够依靠的日子，好孤独。他想，小时候也这样，长大后也这样。
天地如此广阔，他的小命短暂地像微渺的蜉蝣。可蜉蝣亦有自己的生命，任何生命，到头来，都只有自己珍惜。
他从来都很珍惜，所以从不后悔。
以卵击石，飞蛾扑火，竭尽全力。
“你以为、给他们吃点饭，读点书，就是对他们好么？”他嘴里泛着浓重的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笑得更畅快，桃花眼死死瞪着鸩芽，“不值钱的怜悯罢了！如果我真心爱这群孩子，绝不忍他们走街窜巷，小小年纪就涉足血债！你这算什么？用孩子给自己满手的血寻求心安？”
模糊的视线里，他似乎看到鸩芽倏然站起，心中更是得意，孱弱地躺在血泊里呵呵一笑。
“心虚了吧……”
他竭力地呼吸，却发觉自己已经不能接触到空气了，像岸上枯竭的鱼，双目渐渐无神，仍然用虚弱的语气骂道，“……自私自利的矮子……瞎子……”
恍惚间，他好像回忆起了很熟悉的冷香。
于是他倔强地挪动无力的手，在地上缓慢地摸索，试图去抓老头的衣摆，喃喃道，“还……还有你，死老头……去告诉你家只敢在背后耍阴招的堂主……我死了……陆星岚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你不会得逞的……你不会……”
他还带着浅浅红印的手，沾满血，被另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掌轻轻地握住了。
滚烫的水滴落在他脏兮兮、血污不堪的小脸上。下雨了吗。花小乌想。
岳桦和陆放站在御剑上，和身后歪歪倒倒负伤的一群剑修，望着脚下的后院，小心翼翼将血泊里的少年抱在怀里的陆星岚。
“岳桦师兄，我们真的拦不住岚师兄。”其中一个手臂被划伤的剑修面露愧疚，“不知道是谁通风报信，岚师兄一听见这魔修被抓的消息，就像魔怔了一样，连我们都一视同仁差点杀了……”
“缚心锁没用吗……”岳桦茫然。
师弟们摇摇头，“师兄吐着血挣扎出来了。”
“岳桦，你看你想出的歪点子，还说等小泥鳅死了再把他们一网打尽。”陆放叹了口气，肃然看着眼前逐渐形成的滔天冰雾。
光影交错间，凌冽灵气围绕形成巍峨如山的负剑剑客剪影，于天地间睁开毁天灭地的眼，众人在这磅礴威严下皆成蝼蚁。
他喃喃道，“天罡剑里的杀神残魂都出来了，咱们祖师爷辈分的，要不要揖礼啊？”
剑修们纷纷后退，岳桦暴躁地扯出符箓，“赶紧传讯给剑尊和轩辕师兄，这个场面可能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
陆放忽然抓住他的手，脸色惨白，“你看，你真的完了。”
岳桦跟着他看，瞳孔一缩。
天际，那排山倒海之势的残魂不见了。陆星岚俯身轻轻靠近怀里的花小乌，额头相贴，心脏处金光乍现，一团光球缓慢移动到了花小乌气息将近虚无的胸膛。
他轻柔地将怀里的人放下，握住天罡剑柄，沉默地站起，横剑催动剑阵，悍然刺向眼前狞笑的老头。
“到底是仙胎，不是真仙。”老头猖狂地肆笑，黑斗篷下，无数小傀儡落地，作呕地膨胀到薄薄一层皮，行尸走肉般扭曲着身躯，向陆星岚狰狞扑去，“放不下爱恨嗔痴，竟然把元神内丹给别人续命，没了大半的修为，还敢来拿老夫的命？”
“备剑。准备救人。”陆放低语，身后的剑修们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少主！您看！哭丧的！”不远处传来大叫。剑修们抬头，看见幻月阁的魔修们乌泱泱赶到。为首的是经常来烦他们岚师兄的魔教少主，此刻浓眉紧蹙，面色愠怒。还有一个极其美艳的女人，一脸焦急。
剑修们懒得搭理，正欲下去帮忙，突如其来的威压让他们脚下蓦地一软，甚至无法运气，失力跌下剑刃。
万幸都是修行之人，摔下地面还能保住性命。但摔在地上，剑修们仍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像被无形的巨人踩在脚底，只能转动眼珠，眼睁睁望向天空威压的来源。
鸩芽微微蹙眉，不祥的预感在心中爆炸。
“快走！”他脸色一变，厉声阻止仍在鏖战的老头。但老头沉浸在可能弑仙、恶名威吓天下的美梦里，压根不在意这句杞人忧天。
鸩芽看了一眼血泊里的花小乌，闪身隐匿在暗处撤走了。
他生平第一次感到畏惧，望见山脚下的孩子们时，立刻展开结界，将他们护在身边。
然而，结界甚至没来得及形成，一双空灵的眼睛，在他身后睁开了。
围在鸩芽身边的孩子，迷茫地看着鸩芽空荡荡的背后。
“怎么了，哥哥，你好像在害怕。”
鸩芽听不见孩子们说话的声音，他唯一能听见的，是一个好奇的、说话稚气的男音。
“你欺负他了吗？”这个陌生的声音从遥远之处传来，平静而危险。
鸩芽睫毛发抖，他知道“他”是谁。是躺在血泊里的那个厨子，他以为微不足道的人。
他不敢开口，不敢回答。
因为声音发怒了。
万丈地底传来一声嗡鸣。方圆百里，飞鸟骤停，江池冰滞，万兽伏膝。九霄之上，静谧的天玑拂云岭，一袭白衣的银发男人，望着手里破碎的茶盏，眼眸微动。
驿站后院。老头趴在地上，傀儡尽数爆破，弥漫着腐烂的腥臭。他惊恐地看着不远处，木偶的赤足踏进血地，抱起奄奄一息的少年。
“好痛……师父，我好痛……”花小乌虚弱地只能发出气音。他看清诸缨阴柔的脸，终于委屈起来，眼眶通红。
诸缨空洞的蓝眸望着他，冲他一笑，“吾来了，你和吾说，是谁欺负你呀？”
花小乌缓慢地抬起手。
老头浑浊的眼球，倒映着白皙染血的一只手，朝他一指。方才几乎被捏碎心脏都不曾哭一声的货物，此刻一看能告状，立刻精神起来，还哭了。
老头觉得身体一轻，仿佛有什么刹那间从身躯中剥离。脑海一片空白，他看到自己支离破碎散落在地上。
他的鬼魂飘起，又在刹那间，裂成一丝丝轮回线，被一团熊熊燃烧的幽火一点点残忍烧去。
他看见自己之后的轮回，虫、蛇、猪、狗，但全没了，全被这无名之火烧去，剧痛缠魂，连痛苦都无法尖叫而出。
天空中聚集起隐隐滚雷。像一排葱似的栽在地里的魔修们叽叽喳喳，“少主，怎么有雷云啊？谁要渡劫了吗？”
香音伏在地上，柔美的脸神色不安。威压一撤，她连忙提裙朝后院奔去，“上界可能惊动了，得赶快带诸缨回去！”
阎漠的脸色也不太好，他听说过二师叔的事，起身跟上，“父尊出关了，或许能摆平。”
诸缨把花小乌胸口发光的元神内丹引出，还给了跪在地上的陆星岚，将自己的莲花心玉挂在了花小乌脖颈上。
青霄剑盟的剑修们赶来，七手八脚想把陆星岚扶起来。然而陆星岚支起身，重新向诸缨一跪，虚弱地伏地磕头，“多谢前辈相救。”
诸缨望着他，忽然道，“吾看过你的一生。你一生都让旁人望尘莫及，山峰星辰，天命的孤仙。”
陆星岚唇角溢出苦笑，“是。”他一出生，万丈霞光，神鹤现世，然而这样的荣光，仅仅一月后，害得陆家满门青冢。
他垂眸，看着花小乌再度昏厥的小脸，仿佛此生无缘，多看一眼皆是幸福。
接着，诸缨的话，让他心脉一振。
“不一定。”
诸缨道。
“你的话，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