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意风对这个没有异变的世界,可以说全无印象。
2000年异变爆发,世界各地开始观测到时空沦陷的现象,并组织进行异变危险程度评级。那时沪城对遥远的地区所经历的这些,尚未有实感。
直到2003年。
自姜意风三岁起,异变降临沪城,虽说通常只有C级、D级,但也足以扰乱一个军工研究世家的孩子。
毕竟,无论姜旻还是余暖,都是当年第一代投入应对异变的人类。
更不用提三年后,西线爆发S级异变区,余暖沦陷入虚空中,尸骨无存。
自那一刻起,姜意风的生命中仅有数年无关异变的日常,就此彻底分崩离析。第二代对抗异变的领军人物开始成长,代价是离他远去的一切日常。
兜兜转转二十余年,如今重又回到他的日常开始脱轨以前的节点,不得不说。
真是……令人感慨。
温午盏早在姜意风落向这个时空,便察觉他情绪不对。
当年余暖消失的一幕温午盏也亲历了,此时更是怕伤到他,不敢笑也不敢闹。
从遥远的时空坠落入往昔的节点,温午盏与姜意风面对面,张开双臂。
只要风大,只需风起,姜意风往前一步,温午盏便随时可以拥住他。
黑暗收束,银河尽落,两人迈入的时空天光大亮。
姜意风如他所愿,往前一步。
两人相拥那一刻,时空的边缘合拢,到达一切开始前的日常世界。
怀里的人胸腔起伏。温午盏假若不知:
“意意,我有点紧张。你也不要怕。”
虽然温午盏心知肚明,怀里的人不可能真是专程带他来“见家长”,更可能是余暖有异变情报在手,姜意风借机来取。
否则他也不会……拿事关整座城命运、一切开始的因果开玩笑。
怀里的人停下不明显的颤抖,恍若掀去一页内心的波动,掩盖下由黑暗中目击这个时空的情绪。
温午盏无奈。
姜意风往后退一步,别过脸:
“怕什么?放心吧,不能修正过去的因果,这我还是有点数的。”
温午盏没说话,只是那眼神分明就像在看一只佯装狮子的猫,但又比猫更干净。
旧主大人搜肠刮肚,发觉此时的意意最像他身体里的棉花。
想捏,想抱,想吃。
姜意风顶着那逐渐变质的视线,无语凝噎,半晌怼着温午盏的胸肌往边上一捣:
“一天天的,满脑子都是些什么东西。”
温午盏:“被子当然想上床。”
“……”姜意风险些没反应过来,死东西这是在调戏还是在顶嘴,怎么好像有翻身农奴把歌唱的迹象。他果断予以打击:
“闭嘴,赶紧的,上区庄园,走。”
温被某子:弱小、害怕、瑟瑟发抖。
2003年的沪城,即便与2006年异变不甚严重的时期相比,城市的景象也是大不相同的。
大抵是经济繁荣期前,比2006年那种平滑向好的状态,更多了点暴风雨前的平静与恍惚。总之,一切都是世纪初蒙的模样。
温午盏磨磨蹭蹭,说什么想“多看两眼意意小时候的人类世界”。姜意风还能不懂他,按住他扣上联结靶强制嗑了一口,共感空间缩短距离,往沪城上区赶去。
温午盏幸福又紧张地舔了舔,惊奇:
“意意,你学得好快。”都能共感空间了。
“……能不能别说这么有歧义的话?”
温午盏笑得不行。
上城当年的格局与眼下大不相同,但姜家与扎根更深的祝家已经建起别墅带。此时入了冬,天空一片灰蒙蒙,好似酝酿零度的雪。
“意意,现在是年底,冷不冷?”
冷也冷不着Enigma,但温午盏还是揽住姜意风,就在离姜家庄园不远的绿茵道上,用被子的温度温暖他。
姜意风想着别的,任他揽住。
年底,说明这座城市已经历过最初一两次异变。
就在他靠在温午盏怀里时,远远地传来一道声音,在冬天里好像玻璃橘子。
“异变怎么会是随机爆发的?你可以假设爆发位置和其他因素不相关,但总得有案例做检验吧?不然不严谨啊。”
姜意风一顿,登时就想把温午盏推开。偏偏温午盏为非作歹、为所欲为惯了,一时竟还不松手。
那道女声似乎在与谁通话,随着脚步声渐渐靠近,继续对着手机那头说:
“我还是坚持异变爆发可以勘测的观点。这个研究方向后面会往异变预防的主题发展,你如果更相信随机性,那就去研究异变应对的主题?”
她最后拍板:“行吧就这样,姜旻。”
姜、姜……旻?
耳聪目明五感惊人的旧主大人,瞬间捕捉到这个关键词,只可惜关键词出现太晚,他还来不及松开怀里的姜意风,就听见脚步声停到两人面前。
“诶,你好,两位是……?”
怎么有两个大男人在家门口卿卿我我?
一个还挺帅,就是看着黏糊糊了点;另一个背对着她被揽进怀里,只看得到一头黑发。
温午盏、姜意风:“…………”
姜意风感觉耳尖都在发烫,狠命从温午盏怀里挣出来。
站稳了一转身,对上余暖的面容,又不知怎么开口。
余暖却在见着那双金绞白时,险些没惊呼出声,目光飞快下移,正好落在姜意风手上那枚钻戒上。
什么情况?!
姜意风出现在异变爆发元年的时空,绝对不能暴露身份,否则时间悖论引发的因果修正后果,想都不敢想。
他尽量保持平静,迅速扯了个借口:
“我们是异变应对组织。三年前世界各地已经开始爆发异变,今年沪城也观测到异变区,我们希望进一步了解情况。”
他按照惯例,出示特情部的匿名证件,余暖接过查看。
但那上面的证件照是2015年刚入职荆边署时拍的,横跨整整十年,足以余暖这种眼尖的人辨别出生长轮廓。
电光火石之间,她串联起无数猜测。
证件照绝不是三年之内拍的,照片与真人的骨骼轮廓足以说明。就算这个组织确实存在,眼前这两个青年也绝不是三年内入职的成员。
但他们确实想了解沪城的异变情况。
为什么找上她?异变来得突然,姜旻站在明面上研究以便保护她,这两人找姜旻更合理。
除非他们认识她。
还有这个长相……
一眼怀疑姜旻的私生子,两眼怀疑她自己的私生子。
两人的私生子这么一拼接,再交叉互换一下。
特情部的证件都是匿名,姜意风不知道他亲娘怎么能看那么久,久到他和温午盏心里发慌。
半晌,余暖把证件塞回姜意风手里,爽快道:“行,信你俩。进屋聊吧。”
顺利得难以置信。
姜意风还想着怎么委婉劝他娘对外人长点心眼,就见聪慧的母上转向边上的温午盏,反反复复打量起来。
那神情既满意又不满意,好像发生了什么出乎她意料的事情。
“你们是……恋人?”余暖问,只问温午盏一个。
温午盏格外的老实巴交,牵上姜意风的手,点头。
余暖沉默,若有所思,在两人的对戒上来回扫视。
嗯……一个戴中指,一个戴无名指,看着被宠的那个是……
余暖说服自己,最后自言自语:
“行吧,回头我去劝劝姜旻。”
温午盏、姜意风:“…………”
两人不约而同忆起上回见家长,姜旻听了余暖的劝,专门给儿子养了俩男的“童养媳”,险些相顾无言。
为什么姜意风打小觉得爹是智障,就是因为有娘亲的反衬。
这才见面试探不过几个来回,余暖分明凭借对异变内时空沦陷的了解,已经把时间因果线摸出了个大概。
就差抓起温午盏的手喊一声“儿媳”,顺带给个名分了。
但是……余暖给他俩沏茶,有些出神。
依着她和姜旻的性格,无论研究出什么成果,都不可能会对孩子藏私。
所以孩子从未来回来见她是因为……她未来会经历不测?
余暖不能赌修正过去可能导致的后果,只能照着两人出现在眼前的状态,假若无知,捕捉两人身上提供的未来线索。
倒霉孩子,养着真费劲。
知不知道回来一趟,她可能接下来几年都得照着他们提供的未来线索行动了。
母子二人分明都认出彼此,但又只能装作陌生人,去欺瞒时间线。
这滋味一时竟苦涩得渗入命运里。
楼上房间内传来一阵哭声。
余暖喊声“哎呀差点忘了”,匆匆上楼去,三两下利索把房门关了,又回到大厅打破沉默:
“我儿子,小屁孩就这样,别理他。”
这是暗示姜意风别和自己碰上面,小心悖论。
姜意风听懂了,那哭声一出来,温午盏好几次想起身,都被他暴力镇压。
余暖没眼看儿子和儿媳黏黏糊糊,直接问:
“两位想了解什么信息?你们对异变应该比我掌握多多了吧。”
温午盏也好奇——到底是什么,值得姜意风冒着颠覆因果的危险、回溯这一趟?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到姜意风身上。
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余暖沏茶手法比姜旻干净,杯里仅滞了半枚残叶,随时被冲走。
庄园外面,冬天灰蒙蒙的天,酝酿许多,落下第一朵雪花。
也是随时融化的模样。
相隔一桌距离,姜意风凝望她的面容,言语完全是不穿帮的陌生来客。
“余老师,异变应对组织了解到,您正在进行异变勘测与预防。”
“我们曾经否定异变的规律性,但近期有迹象颠覆过往的假设。”
“我们希望了解,您掌握的异变爆发逻辑。”
温午盏蓦然意识到,姜意风为何从踏进这个时空起,便尽力遏制颤抖。
——余暖这个时间节点正独自走在异变勘测的方向上。如果、如果没有未来的介入,也许很快便会没有成果,转向异变应对。
但未来的姜意风,为了未来的沪城,回来向她要这一份情报。
是姜意风与未来这整座城的每一个人,亲口告诉当下的余暖,她的研究方向没有错。
但余暖死了,死在勘测异变的中途。
他分明在为了未来的一切,引余暖往必然的死路上走。
温午盏喉口一紧,张张合合说不出什么,在茶桌底下轻轻碰了碰姜意风。
冬天来了。
茶水干净,雪越下越大。
像万籁俱寂,又像簌簌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