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翌日,今年十四岁的风洄雪跟随父母去县城大姨母家喝乔迁喜酒,同行的还有八岁的弟弟风宝学。
父亲在前头驱使牛车,风洄雪和抱着弟弟的母亲坐在后头。
弟弟风宝学穿着过年前买的新衣,母亲许氏在给儿子剥水煮鸡蛋。
俗话说,相由心生。许氏膀大腰圆,脸如圆盘,五官寡淡无味,颧骨略微突出,笑时憨厚老实,不笑时显出几分刻薄来,这面相委实复杂。
风洄雪和弟弟长得半点不像母亲,也不太像前头身材瘦小长相平平无奇的父亲。
有点歹竹出好笋的意味了。
风宝学拿到剥了壳的水煮蛋,目光洋洋得意瞥向一旁剥芋仔的姐姐,他在明晃晃炫耀自己有鸡蛋吃,而姐姐没有。
风洄雪穿着一身单薄的旧衣,手上拿着一个白心番薯和一个红芽芋仔。
她握着食物的五指粗糙,骨节粗大,掌心有厚茧,两只手的背面隐约可见几道细小的陈年瘢痕,左手小拇指第一个指节的瘢痕尤其明显。小拇指的疤是七岁那年,弟弟刚出生不久后的丰收季节,父亲叫她去田里割稻子被镰刀划伤留下的。
风洄雪清楚记得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下地干农活。
接着就从那年开始到至今长达七年让人喘不过气的繁重务农生涯。
家里总共有五六亩田地,幸好也仅仅只有五六亩。
正常来说,自家田地当然是越多越好,为什么风洄雪不希望家里田地多呢,因为风家每年都要种花生水稻番薯香蕉和蔬菜。
花生要播种除草施肥,果实成熟后徒手从土里把花生拔出来脱粒晾晒。
水稻要插秧施肥收割晾晒,插秧时非常容易无知无觉被蚂蝗附在脚上吸血。
番薯要定期翻藤,侧根如果扎根土地过多吸收营养,主根系的番薯容易长不大。不仅如此,翻藤还有另一层作用,土地暴露在阳光下能有效防止长虫,所以才要翻藤。
香蕉也要及时切除花蕾和砍掉影响主干道生长的侧芽。干旱少雨的季节,离水源比较远的蔬菜地,日日都要挑水浇灌。
一年四季,农活好像永远干不完。
风洄雪永远记得第一次下地干活时受伤,父亲当时见了自己流血的伤口表现得漠不关心,第二天照常让她带伤下田割稻。
水稻丰收季,漫山遍野金黄色,清风徐来稻,极富有田园诗意。
可是,在烈日下割水稻并不是什么美妙的回忆,又晒又热,汗流浃背。
乱七八糟的虫子非常之多,禾屑和虫子沾在身上特别难受,每次都要忍受炎热和浑身发痒不停弯腰,一天下来重复同一个机械的动作,腰都直不起身。
风洄雪左腿膝盖上还有一道更大的刀疤,那是九岁砍香蕉侧芽时不小心留下的伤疤,以上,全是风洄雪从幼时到现在长期承受繁重劳动换来的伤痕。
习氏就从来不肯下地受这份罪,这些农活她在出嫁前干的可太多了,嫁人后就不愿意再干农活。
她态度强势,丈夫也不强逼着她下地。
农忙时,习氏就在家洗衣做饭带儿子。当然,她只洗自己和丈夫以及宝贝儿子的衣服,女儿的不洗。
农闲时,女儿不用频繁下地帮丈夫干农活了,她就指使女儿煮饭挑水,并时时督促女儿打扫家里卫生,她自己当起太后,丈夫和儿子则当起家里的皇帝太子。
风洄雪在风家的十四年里,每天洗衣做饭,村口挑水,日日下地干活,一刻都不能停歇。即便如此,重男轻女的母亲动辄打骂。精神上沉重打击,身体上繁重劳役,在这个家生活有多艰难自不必再细说。
回过神来,风洄雪无视掉弟弟的挑衅,自顾自剥慢悠悠剥开芋仔黑乎乎的外皮,露出灰白色的软糯内里,芋皮随手丢到牛车外,两口吃掉一个,吃完肚子还没有饱腹感。
风洄雪接着吃手里冷掉的番薯,吃了一口就不想吃了,任谁天天吃这玩意儿都不可能会有胃口。这种东西,如果是刚出锅热腾腾时还算可口,可一旦冷掉就难以入口,尤其是三天两头都要吃,那就更腻了。
番薯,低蛋白根茎类,富含淀粉、膳食纤维以及维生素,但终归只是一种低植物性蛋白含量的碳水化合物。现代人都知道,营养搭配失衡,饮食长期得不到肉蛋奶等动物性蛋白质补充,会导致营养不良。
如果不是不吃就会承受肚子饿的滋味,没人喜欢自己每天的早饭只有固定不变的一类食物。
风洄雪不缺运动,身体勉强算健康,但因为小时候经常忍饥挨饿,长期饮食不当,加上体力活动过多导致有点低血糖。
对面太子弟吃完鸡蛋后又继续依偎在母亲怀里嚼花生糖,眼神时不时瞥一眼姐姐,还很贱的晃了晃手里剩下的另一块糖。
鸡蛋和糖,对这个家而言是“珍贵难得”的吃食,只能给宝贝儿子吃。
风宝学作为既得利益者,不遗余力一而再再而三向家庭地位不如自己的亲姐姐炫耀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风洄雪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发笑。
对于这一切,父亲毫不关心,母亲视若无睹,因为这姐弟悬殊的局面都是母亲本人一力促成的。
自从七年前儿子出生后,习氏就开始区别对待女儿,父亲睁只眼闭只眼,漠不关心。
习氏对风宝学的需求样样都满足,风宝学过年时有新衣服,玩具,鞭炮和零嘴。作为亲姐姐的风洄雪一样没有,甚至在日常吃食上都要区别对待。
如果不是今天要赶着去吃乔迁酒席,今天早饭弟弟吃的肯定有营养的鸡蛋粥,而风洄雪吃白粥加盐。
风家的早饭永远不是白粥就是番薯粥,午饭接着吃早上的粥,连加热都省了,晚餐再另外煮新鲜的,晚上那一顿吃得稠些,是米饭。
习氏是那么的重男轻女,父亲也不呈相让。父母都是同样的人,但父亲不会像习氏那样做得那么明显,并且日日挂在嘴边。
这个男人日常在这个家大多时候只充当透明人,不主动不关心不负责,他最爱的只有自己,妻子儿女对他而言,还不如路人。对外,他是掏心掏肺的老好人和大善人,对内,他是甩手掌柜和剥削土地主。
母亲则毫无顾忌,偏心的明明白白。习氏曾不止一次对女儿明确说,这个家不属于她,弟弟可以什么都不用干就拥有一切,弟弟是这个家未来的男主人,而她作为迟早都要嫁人的姐姐则要付出劳动才能吃饱饭。
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供她吃供她住,养她那么大已经很不容易,她要感恩,时刻记着将来回报,做为女儿不要太贪心要求更多,更不要痴心妄想和弟弟有同等待遇。
母亲的裹小脑言论,风洄雪早已习以为常,习氏为人,她七岁那年早已看清,为其刻薄寡恩的言语伤筋动骨是不可能的,她懒得为此再耗费一分心神。
这对封建余孽完全不值得她放在心上。
她也没把他们当作亲人看待,因为她真正的父母亲人在另一个时空好好活着。
关于上辈子,已经永永远远成为风洄雪梦中遥不可及的世界。
风洄雪是个穿越者,现代一命呜呼后,再次恢复意识时,已经呱呱落地古代贫贱之家。这辈子成为农户女,饿不死,但也和富裕毫不相干,常年处于温饱边界线,日子凑活过。
父亲赌博好面,还喜欢对外人大发慈悲,存不住钱,而且农闲时整日不着家,家里但凡有点积蓄,很快就会被他卷走一空拿去赌坊挥霍,以致于一年到头累死累活,风家还是十年如一日一贫如洗。
母亲刻薄恶毒,毫无底线磋磨女儿,仿佛风洄雪不是她亲生女儿一样,轻则精神攻击,附带器官辱骂,重则物理攻击,竹鞭棍棒伺候。
风洄雪很肯定自己就是习氏的亲生女儿,因为她是带着记忆胎穿出生的。
出生那一日的情形她记忆犹新。
上一秒,她气若游丝躺在医院病床上,耳边是父母爷奶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下一秒,她就被人提着脚倒吊起来。
风洄雪的情绪还停留在死去时的无助与不舍,一时搞不清楚状况,于是哇地一声大哭。
她哭得正伤心,提着她的接生婆却喜气洋洋对习氏说:“是个女孩,很健康,足斤足两,瞧,不用打屁股就知道自己哭起来了,哭声真洪亮。”
刚死亡就迎来了新生,出生即代表着,她的过去已经死亡。
当然,作为胎穿人士,她不像普通孩童一样几乎忘却婴幼儿时期的事情,从而得以保留几岁前的记忆,也就记得在弟弟没出生前,两个禽兽对她表现得还像对寻常父母。
但是等到习氏生下儿子后,他们对女儿的态度,简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他们一改前几年慈父慈母的形象,风洄雪在家里的地位直线下降,不仅不再得到父母的关心和善待,还开始被逼着做家务和下地干农活。
风洄雪的苦难童年就是从被逼着给弟弟洗尿布开始的。
往后她在家里的日子跟地里的小白菜没什么区别了。
不,严格来说还是有区别的,地里的小白菜起码有人日日照料浇水施肥除草,而风洄雪在家中如同空气,形同奴隶,无人关心,衣食住行无人问。
作为食物链最底层,她就是风家一个活生生被长期奴役压榨劳动力的童工。
甚至发展到后来的任意辱骂鞭打,习氏打算把女儿培养成言听计从任打任骂仍旧衷心护主的狗奴才。
风洄雪只能说,这对极品父母太颠了。
既然喜欢忠诚护主的狗,怎么不直接养条狗算了!
不,人家还嫌弃狗,真正的狗不能当牛做马伺候他们“一家三口”。
风洄雪这辈子的童年简直苦不堪言,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暗无天日。
年幼时的风洄雪根本无法反抗,在封建社会,父母就是天和地,和父母做对的下场没有好果子吃,不给饭吃都是轻的,他们实施暴力的权利大过天,有的是力气和手段把你打老实,小孩怎么反抗得了大人呢,儿童身躯再硬的脊梁都能一次性把你打趴下。
两辈子一对比,简直不要太惨烈。
两辈子的人生轨迹落差太大,风洄雪一开始内心充满了绝望。
她无数个午夜梦回都想回到上辈子的父母亲人身边,可每次梦醒后,眼角的泪水提醒她,她仍身处人间地狱。
她再也回不去了。
风洄雪无数次产生过逃跑的念头,可她一个小孩子,一分钱都没有,能跑到哪里去?恐怕不出一里地就被卖到青楼或者哪户人家做丫鬟和童养媳。
跑不了,就反抗,风洄雪反抗过无数次,可她总不能真的被白白饿死或天天挨打,不学乖都没辙。
既然短时间内不能改变任何事实,那么先暗自忍耐,寻求机会,坐等真正出头之日。
从去年开始,风洄雪的身体快速抽条,到了今年,已经长到了和习氏同等的身高,加上常年劳作,风洄雪有的是力气和积攒已久的恨意。
有了反抗之力,风洄雪锋芒毕露,再起反抗之心。
她不再是母亲呼来喝去的狗奴才,也不再做父亲随叫随到的老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