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很冷,南方的城市,气温却已降到了零下几度。
小然缩在被子里,睡得很熟。
幼时的他,亦是沉睡的模样,死死地抓着言律的衣襟,仿佛抓住他就是抓住了自己的生命。
午后的暖阳晒在他软软的又黑又密的头发上,长的过分的眼睫毛蓄积着无声的力量,日光下的圣子。
可言律却说,“他是个小怪物”。
我笑他,“他才五岁”。
言律也笑,轻轻地拍着小家伙的背。
“哥哥”,小家伙醒了,仰着头,圣子望向深渊。
而后,望向了我,“你是谁?”
“他是我的同学”,言律道。
“同学?”,小家伙在试图理解这个名词。
“嗯”,言律并不过多解释。
小家伙的目光烫着人,“哥哥喜欢他么?”
我失笑,“你知道喜欢是什么?”
那目光忽然变了,我也说不出哪里奇怪,依旧是懵懂的神情,乖巧的模样,可为何我心里,生了异样的感觉。
是哪里不对?
“我不讨厌他”,言律道。
小家伙瞪着我,蓦然间,那异样之感消失了。
我竟然,暗暗松了一口气。
言律又笑了。
“莫名其妙”,我骂他。
“他挺喜欢你的”,言律道,“难得”。
“呵”,这一大一小的,神神叨叨,“我是不是应该感恩戴德?”
“说不定,你们以后会相处的不错”,言律打了个呵欠。
我们相处的确实还可以。只是事情的发展总有些出人意料就是了。
不,或许该说是,时也命也。
各人有各命。
言律有他的命,我有我的命,自然,小然也有小然的命。
我们三人,似乎永远是两两相交,总有一人要离开。你说,这与命数全然无关么,多少有点解释不过去。
言律不信命,说实话,我也不信,可是我们谁也没法子否定它。
谁让我们是无知又邪恶的凡人。
言律的离开,对于小然究竟意味着什么,很难用言语讲清楚。我从未听小然提起过他,却几次在小然瞧向我的眼睛中见到了那曾经他注视着言律的目光。
只是,转瞬即逝。
每每抬眼回望,只余静水无波。
他不会去在意任何人,包括我。
不知何时,在我出神间,他睁开了眼睛。
澈如水,深如海。
脸颊少了些幼年时期的饱满,五官愈显冲击力。
“你什么时候来的?”,他站起身来,去桌边找水喝。
又长高了些。
“十分钟前”,我看着他抱着水杯又走回来。
“哦”,小然又坐进了被子里,将自己裹起来。
“冷么?”,我拿过空调板。
“不想开,太干了”,他咕咚咕咚地喝下去半杯子水。
我只好又放下空调板。
“你不冷么?”,他瞧着我的衣服。
“还行”,索性不脱羽绒服便是了。
“他不喜欢在冬天里开空调”,小然忽然说了一句。
“齐老师么?”,回想了一下,似乎并不是。
小然转了转手里的杯子,“哥哥”。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提起他。不过也仅仅是这么一句。我们呆在一起时,大部分的时间,都没有什么话要说。
他递给我两张相片。
“两个人?”,我问。
他点点头。
青雉的面容,不吝的神情,“是学生?”
他又点点头。
我翻过相片背面,两个名字。罗些,郑轻舞。落城大学。
恍惚一瞬。学生时代,似近似远。与言律的相识,便是在那时。
相遇,亦是命数。
我与他的相遇,是在更早的时候。但他并不知道。
“言律?”,我在楼顶上找到了他。他正躺在那里,晒着太阳。
他睁开眼睛,偏了偏脑袋,瞧着我。
“又翘课?”,我关上了通往楼梯间的门。
他不说话,仍是瞧着我。
“我叫贺休,是你同系同班的同学”,我也瞧着他。
他又偏过头去,闭上了眼睛,继续晒他的太阳。
“贺星,是我哥哥”,我想,还是直接一点的好。
他没有半点反应,气息平缓。
“他是一名缉毒警”,我盯着他,“2011年11月6日在抓捕毒贩的过程中殉职,杀害他的那个毒贩,叫周禹鹏”。
“很遗憾”,他终于开口,却听不出任何情绪。
于是我继续说下去,“2013年7月21日,周禹鹏被杀,而杀他的人,便是幽灵杀手”。
他又不说话了。
“我很感谢他”,我望着他的脸,“我一直想为哥哥报仇,却有心无力,是他实现了我的夙愿”。
言律笑,“你的夙愿是杀人?”
这次轮到我没有回答。
顿了顿,言律又道,“这些话,很危险”。
“他会杀了我?”,我不信。
“我是说”,他缓缓道,“你很危险”。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很奇怪”,我走近了一步。
他依旧在懒洋洋地闭目养神。
好吧。既然不把我当作一回事,那么我只好说些他肯听的话了。
“你的妹妹言辰和弟弟言景......”
不为所动。他可真能沉得住气。不过,这才像我想象中的样子。
我忽然觉得很愉悦,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们是周亦宣的孩子”。
他终于肯睁眼瞧我了。
真是骇人的眼神啊......我很喜欢。
他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死人,“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谁”,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也不会说谎。我不是死人。
言律忽然笑了,他瞧着天上的云,慢慢悠悠的云,几千年来都是那么的不慌不忙。他又不理我了。
“我送你一个礼物”,送礼,自然要投其所好。
一张相片。我放在了他手边。
“方承敏,本地人,因持刀抢劫被判五年,三个月前刑满释放,目前住在西河开发区,地址写在这里”
他没有去看,似乎也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他走了。并未瞧我一眼。
我有些挫败,可这亦在我的意料之中。他果然,很好。
我在那个位置躺了下来,学着他的样子,闭上了眼睛。
日光正暖,在眼皮上打出粉色的影,热热的。微风轻柔,碎发在脸颊上蹭过,有些痒。
困了。那么小憩一会吧。
晚上八点半,我给他发了一条信息:“我在楼顶等你”。
他没有来。
于是我在九点零一分给他发了另一条信息,“我和言景一起等你”。
九点二十三分,他推开了楼顶的门。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动怒,也没有笑,什么话都没有说。
“我只给他喂了一点点的安眠药,用量是经过精心计算的,不会伤到他”,我向他解释清楚。
“你叫贺休?”,他问。
“不死不休的休”,我回答。
他向我走了过来。
砰。砰。砰。奇怪,我的心跳得厉害。
他伸出了手。修长,很瘦,根根血管清晰分明,在手背上透出青色。不可抗拒的力量感,毁灭之物。
这双手在抱着言景时,根根血管突起,我似乎看到它们在轻轻跳动着,却察觉不出半分的力道。
他转过身,走了。
“你不生气?”,我在背后问他。
他已走到了门口。
“你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带走他的么?”
他拉开了门。
“他知道你杀了他的妈妈么?”
他的脚,在迈出第一步后,顿住了。他转过身来。
风起得正是时候,吹皱了他的衣裳。
月隐得恰到好处,阴影了他的眼睛。
我的手开始颤抖,后背发了凉。
他的每一步,都和着我愈来愈清晰的心跳声,重如擂鼓。
言律就站在我面前,一步之外。言景的脸埋在他的肩窝。
原来杀气,是真实存在的。而恐惧,亦无法隐藏。
“不用刀么?我知道你喜欢用刀”,天知道我说这话时用了多少力气去克制那几乎抑制不住的颤抖。
恐惧。兴奋。恐惧至极。兴奋至极。
我简直要叫出声来。
他的右手抬起,手指触上了我的脖颈。
“是谁告诉你的?”
我控制住自己,没有去抓他的手腕,“没有谁”。
“撒谎”,他的拇指移至我的喉间。
“对”,痒。我有点想笑。于是我笑了,“我撒谎”。
“他是谁”,尾音低得不像是个疑问句。
“你的眼睛,很漂亮”,我瞧进去,想瞧得更深些,“可是,太空了,空无一物”。
迫在喉间的力道慢慢加重,我的思考愈来愈费力了。
“他是谁”
“你会知道的”,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想骗他,“但不是现在”。
“你想做什么?”
老天,他的关注点终于落在我身上了。
攫取着来之不易的空气,我的嗓音有些发哑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我这边?”,他忽然笑了,“是哪一边?”
我忘记了说话。一时,瞧得出了神。
“你与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脱口而出。
“你也是个,怪物”
他的手指,离开了我的脖颈。那一瞬,我有点没来由地失落。
“也?”,但他的字词,引起了我的兴趣。
低沉的大提琴为夜晚伴了奏。言律自口袋里拿出手机,我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来电:萧安。
“对,在我这里”,他接起了电话。
通话那头,不甚清晰的人声。
“谁叫你反应迟钝,哪天我摸进你房间抹了你的脖子你都以为是在做梦”,他的语声,是一种我没有听过的方式。
不像他。
倒像是,其他人。芸芸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