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老林迎来了冬季的初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这段时间常安窝在盛无渡的山洞里,被毒药摧残过的身体已是油尽灯枯之际,日日咳血。虽然盛槐隔段时间就来给他送药和食物,也带来了厚裘暖壶,可那种被遗弃的孤独感和对死亡的恐慌将他深深侵袭,日夜难眠。
常安倚在床边看外面的飞雪,忽见山洞口出现一个身影,他以为是盛槐或是盛无渡回来了,喊了一声,那人不答。
那人披着黑色大氅,帽檐宽大,逆着光看不清楚脸。他一步步走进山洞,仿佛寻觅了一整个寒冬,终于窥见猎物的野兽。
常安没有猜错,这是一个虎视眈眈的野兽。
帽檐放下,露出一张俊美风流的脸。他身上带着风霜的冷冽,站在常安面前拍打氅衣上的雪。
“柳裵?”常安十分惊讶。
柳裵神色平淡,“师父让我来看看你,少主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山洞里面没有一丝火,四面寒意。这个山洞让盛无渡安然无恙的躲了十多年,自然也能藏得住区区一个常安。
常安没有怀疑柳裵的来意,声音有气无力,“不要再叫我少主了。”
柳裵说:“其实这次来是师父有话让我问问你。”
常安面色惨白,一呼一吸都在消耗气力,他微微点了点头。
“如果陆修闻想要勾魂簿,是否给他?”柳裵神色自然的问。常安和陆修闻的关系水火不容,他猜想常安不会把勾魂薄交给陆修闻。
“当然不能给……”常安急促的停下话头,瞪大眼睛看着柳裵。关于勾魂簿,他早已交代过盛槐,柳裵为什么还要来问?“柳裵,你在诈我!是谁让你来的?陆修闻吗?”
柳裵微垂着眸子,长睫伸展开一条优美的弧度。常安的态度已经验证他的猜想。除了陆修闻,常安又会把勾魂簿交给谁?邓二太蠢,徐灵涧忌惮陆修闻,唯一剩下的人……
“勾魂簿在我师父那里?”柳裵冷冷的看着常安,心中已是肯定。
常安怒火攻心,咳出的血洒在床边。柳裵退开几步,眉头紧紧锁着,他要怎么从盛槐手里拿到勾魂簿。
“陆修闻宁肯让你来找我拿勾魂簿,他也不愿意过来见我!你告诉他,让他去死吧!你也去死!”
一个人影冲进山洞,急急喊道:“小爷!”
柳裵脸色阴沉的看着进来的人。关心则乱,那人以为柳裵遇到危险,一看眼前的场景知道是自己冲动,连忙告罪。
“小爷?”常安听到了这个称呼,接管禅柯寺以来,他接手过很多情报。武林中没有被称作小爷的人,但是他曾经看到过这个称呼,因为特别,至今记忆犹新。
常安不敢相信的看着柳裵,“你难道是闵淮王府的……”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咳血,柳裵沉沉的叹了口气,看常安气息奄奄的样子,顺着他的话说:“是,你猜的没错。我来禅柯寺的目的就是拿到勾魂薄,然后毁了这里。”
“你,你……”常安呼吸急促,想要伸手抓住柳裵,却从床上滚了下来。他在地上爬着靠近柳裵,被旁边的人一脚踩住。
柳裵声音邪恶,“常安,陆修闻很快就会下去陪你。”
不能,你不能杀陆修闻!常安咳得更凶了,鲜血堵塞咽喉,他抠住脖子想要呼吸,慢慢的,再无声息。
旁边的人问是否要处理尸体。
“不用。他呛血而死,就这么躺着更自然。”柳裵冷冷说道:“以后不要随便来找我。我拿到勾魂薄后自然会去梁城。”
“是。”那人目送柳裵离开,许久都收不回目光。
雁北乡,鹊始巢。
小寒细雪,天地又是一层白蒙。盛槐和柳裵聚少离多,两人各自有任务奔波在外。
那天在辟湖谷的亲吻被人目睹,禅柯寺上下再次浮动起关于盛槐的流言。这一次是亲眼所见,加之五年前的风流史再次发酵,评论声中不乏引诱弟子这种锋利言词。
盛槐对此不屑一顾,他已不再像五年前那样害怕成为被唾弃的对象。
金汤山庄位于汴周城郊,以天然温泉盛名。据说这方产业为西塞富商所有,招待的客人多为达官显贵。独立的温泉被包围在黑岩中,四周垂挂帷幔既可防风,遮蔽性也极好。挨着纱幔立了一面连扇紫竹屏风,雅致不减。
池边的地上铺了一张绒毯,摆了两套干净的衣服。离池边伸手可以触及的地方有一张小桌,上面的东西倒有点满当。一壶葡萄酒,两个琉璃杯。碗盏里是切好的新鲜水果。桌角有两个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的木盒。
“阿盛忽然送来鬼符说想见我,地点还约在金汤山庄,我还以为你在说笑,没想到真的是在这里。这地方,寻常人可进不了。不知阿盛用了什么办法?”
热气朦胧,柳裵长发披散,乌发随水浮动,几缕黑发贴在鬓边,漂亮动人。
盛槐靠着被泉水烘热的石壁,四肢舒爽。水纹漫到胸口,他撩起浮在水面上的乌发绕在指尖玩弄,“我既非大官也并非贵人,能进这里的方式便只有花钱买个进门的资格了。”
柳裵端起琉璃杯,仰头饮下半杯葡萄酒,眸光流动,“那这花销可不便宜。你到这来是不是还有别的事要办?”
盛槐将他脸颊边的头发别到耳后,“当然有。”
柳裵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笑容,盛槐不是个享乐安逸的人,花了大价钱进金汤山庄肯定别有目的,约他过来应该只是顺便。
盛槐将桌上的盒子拿了一个过来,递给柳裵。
柳裵早已对这里面的东西好奇,满腹狐疑的打开,然后笑了,“莲子糖?”牙齿嘎嘣嘎嘣的嚼了一颗,看向桌上另一个盒子,“莫非那里面也是糖?吃多了发腻。”
盛槐捡出一颗莲子糖放进嘴里,笑问:“不想要?”
“你既然这么问的话,看来我不能错过。”
柳裵拿过另一个木盒,沉甸甸的,打开一看,呆了。里面装得满满的,一颗一颗,全是真金做的金莲子。
“你不是觉得麻烦吗?”柳裵将木盒倾倒在桌上,莲子堆成一座金灿灿的小山,晃得人眼花。
盛槐说:“特意要找金匠去做确实麻烦。柳裵。”
“嗯?”柳裵还在看着那堆小金山,察觉盛槐有话想说,这才看向他,“怎么了?”
明明赚的不少,却为了这点金子像个小财迷,盛槐忍不住伸手捏他的脸,“这种精雕细琢的活儿要找好的金匠,我嫌费事。我把金锭全部给你,你自己去找金匠好不好?想要什么花样就雕什么花样。”
“给我?”柳裵罕见的有点发懵。
接着盛槐将自己的家底如数家珍,这些年存有多少金锭,多少银子,存在哪家钱庄,全都一并告知。说这些的时候,盛槐异常平淡,就像在讨论昨天吃了什么,而非是此等钱财大事。
柳裵把玩着金莲子,眼底一片晦暗,“我要这些就够了。不要别的。”
那日听柳裵提起金子,盛槐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夫妻成家多少有点保障。而他们在一起,朝夕不定,说不好哪天就死了。以前他曾担心接受柳裵的付出,终是要回馈的。但是现在他的想法有点变了。
“要是我哪天死在你前头,这些东西留给你也不算浪费。”
柳裵闷闷的听着,心头的温度比泉水还要烫,一丝疼痛蔓延,“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于是盛槐不再说下去,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池边帷幔飘拂,水面热气袅袅,十分安静。
“他们都说你引诱我,流言满天飞,你怎么不解释?”柳裵随意摸弄盛槐的脸。
盛槐仰头,闲看轻纱帷幔,“我倒觉得这话是在夸我有本事。”
柳裵笑出了声,“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
盛槐看着他,淡淡道:“无需解释什么。”
水声响动,柳裵伸手揽住盛槐的脖子凑过去,在他脸颊亲了一下,笑道:“我能不能跟他们说是我勾引你,靠着美色哄得你把全部身家都给了我?”
“别。”
“为什么?怕邓二嫉妒我?”
“别说这些不着调的话。我不喜欢这么张扬。”
柳裵勾唇一笑,水汽氤氲,清冷的眸子雾蒙蒙的。盛槐欲亲他,柳裵推开,提醒别忘了正事。
“什么正事?”
柳裵:“你不是说到这来有事要办?”
“我要做的事只是为与你分享这里的美酒。”
柳裵闻言一怔,盛槐微倾身,将嘴里的葡萄酒渡入他的口中。柳裵悉数咽进去,心里头一次对某人感到亏欠,“只是为了我,花费这么多银子,这太沉重了。”
盛槐目光深情,“为了你,莫说这几百金,就是千金窟万金窟,又何妨?”
灵肉交/合的喜欢,冷静理性的深爱。盛槐从不纵容柳裵触碰原则,但只要自己能给的,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拿出来。
点点细雪飘落,帷幔轻摇。温泉池边种了一棵红梅,嫣红的花瓣与雪花一齐落入水中,漂浮在波涛水面上。水面升腾起了一层白雾,池里有可坐的石阶,盛槐双腿有些发软,只能坐在上面,后背靠着柳裵的胸膛。
修长的手指抚过一道道交错的陈旧伤疤,玉骨扇留下的疤痕就像烙印,柳裵晦暗的眸中有一分疼惜与愧疚。
盛槐脊背发痒,回头便看到柳裵是这样的神色,“你这是什么表情?”
对于武林中人来说,任何疼惜的话都显得矫揉造作,不如不说。柳裵淡笑道:“阿盛很厉害,这些伤是你的胜利印记。”
盛槐十分清醒,“这并不值得骄傲。每条疤背后都有无数丧命的人。在武林人眼中,我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鬼。有人说我杀孽太多,死后也将不得超生。”
柳裵无谓一笑,“那我便陪你一起待在地狱中。”
一片红梅落在盛槐肩上,颜□□人。柳裵衔在嘴里,与盛槐共同品尝那苦涩而带着淡淡甜味的花香。
“明天我要去一趟梁城,此次分别恐怕又得有小半个月不能见面,心有不舍,如何是好?”柳裵从后拥着盛槐,将头埋入他颈间轻嗅。
盛槐亦是难耐长久的分离,但是毫无办法,反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去梁城杀谁?”
“妙手观音。”
“我曾见过她的真容,十分貌美。”盛槐调侃道:“说不定你会看迷了眼。”
柳裵知道他在排解自己的郁闷,听不得这话,牙齿啃他的脖颈,“我可不是见异思迁的人。”
啃咬的力道不轻不重,不痛,反而带起一阵奇异的酥麻。盛槐往后靠在他肩上,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压低,吻住那张薄软的唇。
环颈忘情,耳鬓厮磨。刚刚平静的水面又是一阵波荡,飘在水面的红梅仓促避让,一路转旋着贴在池壁上。
池上摆放的干净衣服被扔到屏风上,已有人鸠占鹊巢,将绒毯占据。有帷幔屏风层层隔断冷风,温泉内热气缭缭,一时倒也不觉得冷。
盛槐身上出了层薄汗,裹着毛绒绒的毯子坐在池边,浑身酸痛,一动不想动。
“下来洗澡。”柳裵站在池里朝盛槐伸手,食饱餍足的人蛮有精神,笑如朗月。
盛槐懒得看他,喉咙干燥,叉了块甜瓜慢慢嚼着,“不洗,腿疼。”
柳裵趋身游到池边,嘴角勾起一个邪笑,“那我给你按按腿。”长手一伸滑到毯子里面给他按摩大腿内侧。
混蛋,这哪是按摩。盛槐长吸一口气,抬掌就要拍他。柳裵见好就收,在盛槐出手之前及时握住他的手腕,讨饶笑道:“好了好了,我好好按,别打。”
掌心蕴着内力暖乎乎的,慢慢缓解了腿疼。盛槐的气消了,将被抛到九霄云外的话题捡回来,“妙手观音千人千面,极其擅于伪装,但不是特别难办的。你多留个心眼。”
柳裵没有告诉他的是,此前派去的两个人已经全部死于妙手观音手下。而他并不打算杀妙手观音。
盛槐帮他分析着胜算,“你对上她,有六成的把握可以赢。剩下四成便是看你能不能戳破她的伪装术。”
柳裵点点头。一块甜瓜吃完,柳裵顺手帮盛槐擦掉嘴角的甜瓜汁,“再吃一块吗?”
“饱了,”盛槐起身走向往下的台阶,入水前将绒毯放在池边,“我在埠州买了一个院子,你有空跟我去看看,再添置一点家具便齐全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