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滋滋,滋滋滋……,真空管收音机里传出毫无规律的电流声,在空旷萧瑟的草原上显得格外刺耳。
埃文用指节叩了叩收音机布满铜绿的外壳,电流声里偶尔窜出一串尖锐的音节,像是有人用生锈的钥匙划拉铁门。她松弛的肩线绷紧起来,左脸那道蜈蚣状的辐射灼痕在天空的余晖中泛着淡红。
距离人类文明因为全面爆发的核战争而灭绝,已经过了一千多年,又或者是两千多年?没有人记得具体的数字,或者说没有人在乎具体的数字。在战争刚结束的那些年,地球满目疮痍,到处是大片的废墟和机器的残骸。后来又过了几百年,生态开始恢复。由于没有了人类文明的干扰,地球重新变得生机勃勃,处处都是绿色。草原、森林、海洋、沼泽……都欣欣向荣。埃文所在的聚居区已经存在了300年,300年来每一任领袖都会在空地架设巨大的天线,用来和其他聚居区的人类部落取得联系。同时也作为瞭望塔,观察从远方迁徙来的人类或者动物。但是上一次见到有远方来的人类,已经是100多年前的事情了。上一次收到其他聚居区的信号,也已经三十多年,那时候埃文还很年轻,还没有成为大家的领袖。这几十年来,大家心照不宣,但是内心都有一个残酷而清醒的念头:也许其他聚居区的人类都已经老死或者病死了,我们这些人很可能已经是地球上最后的人类了。
今天的天气格外阴沉,暮色像融化的铁水漫过草原,将人的影子浇铸成扭曲的青铜雕塑。一望无际的草原看起来像是墨绿色,杂草疯长,有零星的野花散落在各处。远处有几棵并不高大的树,此时只能隐约看见轮廓。空气中有一股枯枝落叶堆积了很久之后散发出的那种难以名状的发酵的气味。埃文很多次跟卢克说过:“闻到这种味道就是要下雨了,你要尽快找地方避雨,否则酸雨会腐蚀你的机械胳膊。”卢克很尊重埃文,但每次听到这种说法总是不屑,他总是举起自己的机械义肢对埃文说:“没关系,不管这机器出现什么故障我都可以修好它。“
滋滋滋,滋滋滋……。
还是杂音。埃文将收音机收进麂皮袋,黄铜的望远镜在腰间磕碰出闷响。二十步外的篝火旁,卢克正在调校他那只用汽车变速箱零件改造而成的义肢,齿轮啮合的咔嗒声混合着吉他弦颤动的嗡鸣。他总爱在黄昏弹奏一本吉他的残谱,生锈的琴弦割破暮色,溅出暗褐色的音阶。这是他很久之前捡到的谱子,封面已经不见了。没有人知道曲子叫什么名字,但卢克说这首曲子会让自己想起小时候,汤森在空地上教自己修机器的那天。
”嘿,埃文,“卢克朝着信号塔上的埃文喊道,”今天收到了什么有用的信号吗?“埃文没有回答,她朝卢克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安静。今天的杂音好像和平时有些不同。
风突然停了,远处的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在动。埃文反手抽出后腰的骨柄匕首,迅速从信号塔爬下来,给远处的卢克打了一个手势。二十人的部族在废土游荡了300年,早已学会把任何异常波动都视作生存警报。她猫腰潜行,卢克仍然背着他的吉他,拿着匕首紧随其后。草叶汁液染绿了两人的作战靴,直到瞥见那团蜷缩在枯草堆下的灰影。
那是一个满身伤痕的女孩,女孩的发辫结满了晶状的辐射尘,像串着星屑的璎珞。她褴褛的衣服是防弹纤维与獾毛的诡异拼贴,怀里紧攥一个盒子。当他们靠近女孩的时候,收音机再次发出尖锐的声音。
“这个盒子……“,卢克感到好奇。“是某种电器,带回去检查一下。”埃文用一贯沉稳的语气说到。
“狼!“女孩突然睁眼,像是从噩梦中惊醒,虹膜泛着靛蓝色的光,然后再次沉沉睡去。仅仅一个词语,埃文就听出女孩的口音与他们不同,很像是以前在地下图书馆的录音机里听到的一千多年前的人类口音,那声音像锈住的齿轮,每个音节都裹着青苔的潮湿。
“它们从地心里爬出来……”,女孩在睡梦中呢喃着。
刚刚女孩的惊呼吓了卢克一跳,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卢卡扔下匕首,变速箱义肢压塌了半人高的蓟草。他单膝跪地检查女孩脖颈上的伤痕。手臂无意中触碰到盒子,盒子突然发出声音:“去北方……找……”。断断续续的声音让人听不清楚,但卢克和埃文都听出这口音和女孩的口音一样。
“全息仪?” 埃文口中突然蹦出一个词语。卢克:“什么?”埃文:”这是全息仪,用来记录全息影像,嗯……,怎么跟你解释呢,嗯……,就是一种录像机,和我们图书馆里的录像机很像,只不过比录像机更高级,我以前在资料里见过它。“卢克:“能启动它吗?”埃文:“现在不行,我们回去查一查它的使用说明,这是大战前的科技,我也是第一次看见实物”。
一千多年前那场毁灭人类文明的战争曾经有很多名字,第四次世界大战、辐射战争、纪元大战、末日之战……。但战后的人们只管它叫“大战”,没有大气磅礴的名字,只有最直白的文字。经过那场战争,人们已经厌倦了那些毫无意义的文字游戏。
“别愣着了,先把她抱到篝火那儿去,我去开车”埃文说到。
篝火爆出松脂的清香,女孩在昏睡中仍攥着全息仪。埃文用镊子夹起她衣缝里的碎屑。月亮已经出来了,月光下全息仪的外壳折射出教堂彩窗般的光谱。埃文轻触着表面的蚀刻纹路,指尖突然痉挛着缩回——这个标志似曾相识。
卢卡往火堆里扔了块木头,橘黄色的火焰吞没了他的侧脸。“全息仪里说要去北方找什么,”他擦拭着吉他颈上的锈迹,"我们可能得面对比辐射尘更可怕的东西。"变速箱义肢的阴影在草地游走,像极了战前纪录片里那些吞噬整个城市的机械藤蔓。埃文没有回答。
夜枭开始啼叫的时候,女孩又开始说梦话:“奶奶……奶奶……”。埃文望向星空,乌云再次遮蔽了月亮,天空本该深邃和清澈,此刻却只有一大片酸雨云在冷笑。她解开颈间刻着圣母像的吊坠,那是一个微型辐射仪——指针正在疯狂旋转,指向女孩怀中那个全息仪。
“该回去了,汤森该担心我们了。”埃文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打开了卡车的门。说是门,其实只是用几块铁皮焊成的铁板,整辆车上到处都是这种粗糙的补丁。感谢汤森和卢克的手艺,虽然由于人类的工业体系已经不复存在,他们无法再制造复杂的机械,但汤森和卢克靠着从废墟中找到的尚能运转的零件,打补丁似的勉强修复了这些机械,虽然经常熄火,但用来运输粮食和物资总比肩扛手提要强。
“交给我吧。”卢克抱起女孩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埃文发动了汽车,赶在酸雨落下之前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