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生意不适合拿到明面上来谈。
温颜将三枚骰子摊放在手心,抛向空中,手中的骰蛊一一稳稳接住,熟练的摇晃起来。
厢房中,她面前有四个男人。
白袍男人斜坐在垫着锦绣坐垫的檀木椅子上,他身后站着一个面容冷峻一身护卫打扮的玄衣男子,那人将手搭在剑柄上。另外两位蓝色锦衣男子,进来就做了自我介绍,年纪稍大一些的叫尚俭,年轻的叫尚靳。
一老一少站在赌桌的一边和这主仆二人呈掎角之势。
随着温颜手中的骰蛊落在桌面,白袍男人挑起手中华丽的檀木盒,豪华厢座内,一度静的可怕。
透过面具,温颜悄悄的打量着在场唯一坐着的男人。
她微微一愣,男人玉面鹤发,但看起来年岁并不大,身上是上好的香云纱,金线绣着不知名花滚边,搭在桌边的手指修长,骨节匀称,腕间有一串砗磲圈,一只碧玺做花,翡翠为叶的点翠镂空护套戴在他尾指上。
男人偏头看了过来,温颜的目光猝然与他撞在一块。
她心脏猛地窜上嗓子眼。
分明的眉骨和鼻梁,长长的睫毛下掩住了那双瑞凤眼,模糊了锋利冷峻的轮廓,他的神态是清冷的。
“庄家,开始吧。”随着他开口,原本压抑的氛围有些减缓,男人端正了坐姿,看向温颜。
在名柜坊做事的两个月中,温颜起初是干着洒扫的粗活,到端茶倒水的杂货,因为从小练武,对于力道精准的把控,她很快就被安排去为众赌客摇骰子。
她所在的场子,一月下来的盈利赶上了坊中做了很久的老手,自然,她被安排去伺候贵客的厢房。这里的活,不论是作为“庄家”还是“玩家”,都更加的赚钱。
十场下来,玩家六胜四负,这个成绩还不错,但男人依旧输了不少。
这样的结果显然不是尚俭父子想要的。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尚俭上前道:“纪爷,今日您只管尽兴,在名柜坊所有的花销都由我们来承担。”
豪华包厢的定金是一百两银子,相较于许多平民家庭,一年辛苦到头,省吃俭用也存不下二十两。这位纪爷就玩了一会,输了两千两。
温颜很会把握,她会让宾客嬴的次数多,但实际上是亏损状态,这样,表面上的面子是保住了,那些赌红了眼的纨绔子弟们只会觉得是运气不行,赔率大的那一盘没有赢。
让他们输多少也是要有把控的,两千两银子对于从头贵到脚的纪爷,是不痛不痒的存在。
温颜感受到有目光在她裸露出的肌肤上一寸寸梭巡上去,她脸上有面具,也不害羞,便对视上去。
是发髻乱了吗?温颜强忍下想要去打理的动作。
尚靳年轻沉不住气,转动眼珠子笑盈盈对温颜道:“如果让纪爷满意的话,我会将你从名柜坊赎出来。”
温颜知道,面前客人完全能够买自己的身体一夜。
但她清楚,这人是不会给她免除债务的。
穷光蛋会卖掉自尊心去获取面包,而富人会寻求维护自尊心的满足感,但他们绝对不会施舍足够的面包给你。
因为他们知道肚子饱了,饿鬼们会离开。
这就是温颜在家道中落后了解到的所谓上层人的人性,所以这些男人,包括眼前这位纪爷,也是......一样的。
温颜盯着纪爷那双深邃的眼眸,温婉可人:“玩家需要跟注吗?”
尚靳没料到这卑贱的婢女会无视他的话,顿时拉下脸来抬手就要打下去。
纪爷喉中若有似无的溢出一声低笑,尚靳停在空中的手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尴尬中只得收手不敢再作声。
纪爷将面前所有的筹码推向温颜。
温颜指尖的力道稍稍改变,骰蛊落下,“玩家要改注吗?”
男人敲了敲桌面示意继续,温颜缓缓打开了骰蛊。
不出意外,纪爷又输了。
“你这小贱蹄子。”尚靳破口大骂,他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怒火,上前就扯住温颜的头发拖倒在地。
尚靳原本指望纪爷能玩的开心让此番生意成交,没想到这纪爷手气这么差,他只得将气撒在温颜身上。
温颜蜷缩在地没有还手,不是打不过,是不能。
被打一顿后,眼前人或许就会气消不再为难她,或者再闹大一些,名柜坊管事的就会来做和事佬。在名柜坊的地盘上,管事是不会让人闹出人命的。
所以,忍耐一下就好了。
尚靳对着地上的温颜小腹就是一脚,见纪爷只是旁观并没有言语,这让原本没有使出全力的尚靳松了口气,脚下力道便加重了几分,既然纪爷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那他也不必手下留情。
尚靳揪着温颜的头发狠狠将她甩了出去,慌乱中,一声清脆的响声,一根玉簪从发髻上逃离滚到了纪爷的脚边。
那是一枚品质极好的玉簪,剑身,唯簪头雕刻着一朵彼岸花。
尚靳破口骂道:“你这手脚不干净的贱蹄子,敢偷东西,这样好的东西是如何出现在你一个下人身上?”
尚俭看着混乱的场面和琢磨不透的纪爷,心中盘算了一番,让出最后的底线,“纪爷,只要这笔生意能成,每年的盈利我们愿意和您二八分。”
“为了赚钱和你一起走私阿芙蓉?”纪爷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膝上的盒子,毫不顾忌的将他们之间的生意说出口来,“这东西,朝廷可是禁止在市面上流通的。”
尚俭一怔,这纪爷真的是胆大包天,这种生意也往外说。他瞟了眼地上的温颜,准备好的说辞全都用不上。
“说说看,除了银子,你还能给我什么?”
尚俭暗吸一口凉气,这纪爷胃口可真大,除了想要钱,竟然还不知足,他只得痛心疾首道:“您将是我们最大的股东。”
纪爷“唔”了一声,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
“可我已经很有钱了。”
“当,当然,您是聚会堂最大的股东,但纪爷您不会和银子过不去的吧。”尚俭心里想着,谁会嫌钱多呢?
“你说的对,没人会跟钱过不去,我是惜才之人。”纪爷把盒子递给身后的玄衣男子,“你回去再好好想想,除了银子,还能给我什么。”
“纪爷,再谈谈,再谈谈……。”尚俭还想说些什么,希望能够挽回和纪爷的合作。
玄衣男子不容拒绝的拿着盒子走到门口,开门送客。
尚俭也不好说什么,说了些客套再见的话术,唤了尚靳拿回盒子,二人离去。
地上的温颜早已爬起身,她已经重新回到了桌边。
纪爷捡起脚边的玉簪放到桌角,“处理了吧。”
玄衣男子应声朝他一揖,退了出去。
温颜重新拾起骰蛊,将散乱的发勾到耳后,柔声道:“玩家需要继续吗?”
纪爷招手换了些筹码,没了尚俭尚靳的聒噪,厢房里只有温颜一个人的声音,这位纪爷也只是安静的下注。
接下来的几局里,温颜没有再做手脚,纪爷放下了桌案上最后的筹码,温颜还是按照规矩问了一遍:“玩家需要改注吗?”
低沉的嗓音从门外传来:“爷,已经办妥了。”
“弃权。”纪爷两手一摊示意不再继续。
温颜有些吃惊,她掩下眼眸,“玩家弃权,庄家胜。”
她打开骰蛊,在她意料之中,就算他不弃权,也是庄家赢。
“名柜坊向您保证,不会泄露任何信息和对话。”温颜收拾着桌面,刚才他们所谈的走私......可能会因为灭口要了她的命,所以她故意把名柜坊搬出来。
纪爷嘴角弯了弯,放下些碎银起身:“下次别这样,就算不利于我的游戏,我也会喜欢。”
周遭的声音仿佛一刹那远去了,只剩下温颜和纪爷暂时栖息的这一小片荫蔽的赌桌。
老天爷!温颜好像陷入了监牢般喘不过气,难道?他早就知道她在最初摇骰子时做了手脚!
那他为什么还要一直继续?!
温颜心中七上八下,又慢慢缓下心来,就算他看出来也没关系,没有证据可以揭发她的,他看样子也不会追究。
这位纪爷,好像心术不正,却又热情待人。
待纪爷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内,温颜才拿起桌上的碎银,她掂量了一番,是她该得的小费,没有多,也没有少。她该得多少他就给多少。
温颜收拾好房间,却看见熟悉的身影扶着腰衣衫不整的从对面的厢房小心翼翼的出来,回头的一瞬,那人看见了温颜,像耗子见了猫,往楼下后院跑去。
温颜跟上去,就看见小姑娘局促不安的站在墙边等她。
这姑娘叫开岁,被名柜坊对面青楼的几个老女人养大的,是在正月里捡的弃婴。
没错,开岁就是这么生活的。为了一顿饭就能卖身的家伙。
这就是比穷人还要底层的生活。
就算有人为她生气或者悲伤,她也只会反问一句“为什么”而无法理解。
开岁低头绞着还没有穿好的肚兜。
温颜不会傲慢到去同情她的生活。她绕到开岁的身后系紧肚兜,从臂弯中拿过衣服替她穿上。
因为她也正被迫过着这样的生活,温颜问她:“那里疼不疼?”
开岁听她这样说,捧起手中的几十个铜板,抬起头笑道:“今天的爷给了我好多,要分一些给院中的妈妈们,剩下的一些颜姐帮我存着。”
温颜揉了揉她的脑袋,“嗯”了一声。哪里有剩下的,那几个把她养大的老妈子像蜱虫一样搭在开岁身上吸血,永无止息。
长乐街巷是申都著名的烟花地。
酒楼、茶肆、妓院、赌坊,凡是吃喝玩乐皆矗立于街上。
腰缠万贯的进,两手空空的出,吃喝嫖赌,雁过拔毛,人人都说这里是销金窟。
瀛洲实行经世济民,全民富裕,国家才会昌盛不衰。
申都既是瀛洲国都也是繁花之都。
长乐街巷一年的税费就足够供给几万士兵全年的吃喝用度。
那名柜坊更是长乐街巷的招牌,一个名副其实的烧金赌坊。
长串的大红灯笼被一个个熄灭,一艘艘小舫从花池中缓缓游去,远离了那廊桥两岸红墙青瓦的酒醉迷金的奢靡之地。
温颜最后看了眼大厅左手边的打油诗,“菠菜无必胜,轻注好怡情。”
在这里富人和穷人的转变皆是一瞬之事。
她向坊中管事告了假,一年一度的聚会堂要开了。
为此,温颜已经准备许久了。
注释:
1.砗磲(chē qú)圈,砗磲,是一种稀有的有机宝石,主要包括避邪保平安,以使死后魂不迷路。
2.阿芙蓉:又名鸦片,因为罂粟花开的漂亮,故取了一个很漂亮名字“阿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