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昨天那个是邪灵附体吗?”谢遥清眨眨眼,笑着道。
逸尘居士用那一番话堵住了那些年轻修士的嘴,他自己却不可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谢遥清这样说,完全是反将一军,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必敷衍我。”逸尘居士看了谢遥清一眼,不知怎么,就看得谢遥清有点心虚。
“我不出手不死定了嘛。”谢遥清打了个哈哈,避重就轻。
“我不信你会没有办法脱身。”逸尘居士不依不饶。
“那你又为什么出手?”谢遥清被他逼到角落,不得不反击道。
逸尘居士闻言顿了顿,竟真的没有再问。
谢遥清原本是想套他的话,谁知被他逼问一通。他向来是怕麻烦的人,见这情形就不免想躲,正要找个借口开溜,却听逸尘居士忽然问道:“你可知我们为什么离开佘家村?”
这话问得谢遥清愣了愣。他一醒来就被各种消息砸的眼花缭乱,像这样细枝末节的事还没功夫想。然而仔细一琢磨确实不对劲,他那时昏迷不醒,逸尘居士又受了伤,不好好留在村中养伤,跑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食宿都没个着落的山野之中做什么?
想到这里,他不由问道:“为什么?”
“那些村民见祖先族人尸首被毁,悲愤交加,不免恶言恶语。再留下去,只怕要起摩擦,我等才不得不走。”
修士与凡人之间本来多有龃龉,若不是早先出了邪祟,那些凡人对他们肯定是能避则避,断不会这样客气。当时危机已经解除,又被他这样闹了一通,那些村民会趁着他们昏的昏,伤的伤逐客,倒不稀奇。谢遥清觉得,那几个年轻修士气血方刚,又仗着自己有灵力傍身,肯定不会受气,只怕是逸尘居士怕他们受不了委屈,出手伤人,才带人离开的。
然而谢遥清转念一想,逸尘居士不像是会去复述这种事情的人。那些村民过河拆桥的行径的确是过分了些,但逸尘居士看上去就不会背后论人长短。而且,他对自己说这个做什么?
谢遥清一扬眉,问道:“所以?”
逸尘居士叹道:“你可知你这样做,虽然救了那些人性命,但他们不会对你有半点感激。”
“我要他们感激做什么?”
逸尘居士见他说这话时,眼神清亮,并没有丝毫怨气,不像是气话,竟是真心没有想过要让人感激,心中一叹,道:“你是不须他们感激,但也不必救了人反倒招人怨恨。”
谢遥清听着他语重心长的口气无端觉得别扭,反问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这话倒是问得逸尘居士一愣。
谢遥清也不知怎的,听了那些村民的以怨报德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反倒被逸尘居士几句话激起一股无名火来,冷笑道:“你不过就是觉得我用的那些邪术不堪入目。你看不惯可以闭上眼睛不看。你又不是我爹,凭什么来教训我?”
谢遥清这一世纨绔子弟做惯了,这最后一句说得极为顺嘴,说出来后,自己却是一怔。他平时说这话通常都是玩笑的口吻,逗人玩的,从没有过这样重的怨气,他这是怎么了?
然而心里就是莫名有些不舒服。
其实他不是真的不明白。只是这其中的原因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那些不相干的人怎么想,他从来不在意,他只做他认为该做的事。但逸尘居士不一样,虽说萍水相逢,但他做的每件事都让谢遥清莫名有好感,而他又能洞悉谢遥清做每件事背后的动因,所以谢遥清不知怎么就对他有了期待,而这期待一旦破灭,自然不免心生怨怼。
人对于自己信任的人,似乎总会格外求全责备。这原本就不讲道理。
可是人心,就是不讲道理。
谢遥清正为自己的无理取闹感到惭愧,想着怎么圆过去,却听逸尘居士道:“不是邪术。”
谢遥清怔了怔:“什么?”
逸尘居士正色道:“你用的不是邪术,虽说剑走偏锋了些,但毕竟与邪术不同。”
谢遥清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做的那些事情,若是让其他正道人士看到了,只怕又要大惊小怪,对他喊打喊杀。其实若不是逸尘居士替他解围,那几个小辈可能早把他当做了妖物,连观清形容他做的事情,都说是掘人祖坟。可是眼前这个法修出身的逸尘居士居然说他用的不是邪术?
他的行径在正道人士看来,完全是邪得不能再邪的邪魔外道。
逸尘居士见他出神,又道:“纯钧当时误解你在吸人精气,其实你吸的是那个村民的惊惧,对不对?”
谢遥清还没回过神来,下意识点点头。
逸尘居士见他承认,又道:“你将那惊惧通过松树的根系传到地下,埋在地下的佘家村祖先感受到了子孙的惊恐,自然会被惊醒,想要出来保护自己的子孙同族。所以严格说起来,那些僵尸并不是你召唤出来的,是自愿出来的。是不是?”
谢遥清又点点头。
“那么,这算什么邪术?”
这个人竟然在认真替他辩解,谢遥清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毕竟他活了两世,却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竟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他想了想,问道:“那么我拿佘家村祖先几十具尸首挡刀,也不算邪魔外道?”
“若非如此,难道要生人为死人而死么?”如果不毁那些尸首,死的就是佘家村的村民。逸尘居士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虽说你是为了救人,但是毁人祖先尸首的做法也未免有些……”
有些什么?极端?残忍?令人发指?
“过分。”逸尘居士想了半天,居然说出这两个字,谢遥清不知怎么,忽然有点想笑。
于是他就真的笑了出来:“可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逸尘居士见他居然还笑得出来,肃然道:“此事并不好笑。”
谢遥清自从刚才笑出来,心中的怒气就已经烟消云散了,此时他心情格外地好,好到有耐心向逸尘居士解释:“我不是笑这件事,我是觉得,你这个人还挺有趣的。”
这句话让逸尘居士再次愣了愣。
是挺有趣啊。谢遥清默默地想。
他之前对着逸尘居士随口便夸,根本就不过脑,然而这次他却不是为了讨好拉拢。他是真心觉得这个人有趣。
将人碎尸万段这种事情,那是极重的报复,若非血海深仇,怎会有人做得出这样的事?
偏偏他就不以为意。
人死如灯灭,尸首就是一堆烂肉,一具白骨。即便是魂魄,也只是残存的意识而已,哪有人命重要?
在他看来,毁上一百具尸首救一个人都值得,何况救的是百十来口人?
但谢遥清知道,他不在意,别人不会这样想。所以那些村民有如此反应,他觉得正常。反而是逸尘居士的反应,让他有些意外。
所有的正道人士里面,法修是最重典章制度的,因此逸尘居士对他的行为仅仅评价为过分二字,实在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在那些正道人士看来,他的行径何止过分,简直是离经叛道。
其实他的灵力除去那些村民,是所有人里面最低微的,他能做到的事所有人都可以做到。只不过所有人都不会想到那种方法,不会,也不敢。而他不仅想了,还那么做了,做的肆无忌惮。
就这一点,被叫做邪魔外道就不冤。
“原来你明白。”逸尘居士忽然道。
明白,却依然故我。
谢遥清不以为意:“你发动法阵的时候,难道不清楚后果?”
以自身为阵眼,那分明是背水一战。
逸尘居士摇摇头:“那不一样。”
谢遥清笑道:“有什么不一样?”
虽说一个走的是正道,一个走的是旁门左道,本质却都是一样的。
这世上并没有不可不做之事,只有非做不可的人。
想到这里,谢遥清忽然真的很想请逸尘居士吃顿饭。
他觉得,那也会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谁料逸尘居士还是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不一样。”
“不一样就不一样呗。”谢遥清随口应付道。
逸尘居士却忽然严肃地看着谢遥清,看得谢遥清心里直打突。
“你与燕宁到底是什么关系?”
谢遥清心跳一顿,怎么又绕回这里了?只好笑着应付道:“你总是问我同一个问题,好歹告诉我那个燕宁究竟是谁罢?”
逸尘居士微微蹙起眉头。每次他提出这个问题,这个人都是一副防御的姿态,说他跟燕宁毫无关系,应当不可能。然而如果他真是那个人,怎么会灵力这样微弱?
谢遥清在折戟村用的是个投机取巧的法子,四两拨千斤,但即便这样,都能累得昏过去,修为未免太过低微了。他开始还以为谢遥清是装的,但借着疗伤探他灵脉的时候,果然灵力微弱,不似作伪。这事怎么回事?
逸尘居士想了想,道:“传说中燕宁天赋惊人,任何法术咒语都过目不忘,你昨天静心咒只听了一遍就会了,不要告诉我,这是巧合。”
谢遥清没想到那些正道人士对他的传说还有正面的,天赋惊人?不禁被夸得愣了愣。
其实这话也就是逸尘居士来说,才是这副模样,这段话的原版是,魔头燕宁奸邪狡诈,且有过目不忘之能,善于盗学各家法术,与之对阵,切记小心。
那是多年以前一个曾与燕宁有过正面交锋的法修手记里的一段。
“还有什么传说?”谢遥清笑着问。
逸尘居士没想到他这样镇定,还起了玩笑的心,不由有些意外,却仍是答道:“很多。”
这话让谢遥清皱了皱眉头。
很多?
这些正道人士对当年的事应该都是讳莫如深,即使没有经历过当年战事的小辈,提起来都多有顾忌,那天观清口没遮拦地拿来当故事讲,云清还出言阻止。怎么可能会有很多传说?
还居然连他过目不忘这样的细节都拿来说?这对于那些正道人士应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罢?
谢遥清顿时觉得,这个人对他的了解有些太多了,多到让人生疑的地步,于是他试探性地问道:“你如果怀疑我有什么古怪,为什么不直接当着众人的面拆穿我?不怕我使什么手段害人?”
“因为你并无邪念。”逸尘居士这一句说得极为笃定,笃定得让谢遥清都怔了一怔。
这个人在看过他昨天的所作所为之后,居然还能斩钉截铁地说他没有邪念?
他确定他没有给这个喝过迷魂汤或者用过什么邪术。
那么这个人,是脑子不好么?
看出谢遥清的惊讶,逸尘居士又道:“心存邪念的人是用不了静心咒的,更不可能催动往生咒。”
可是他催动往生咒用的根本不是什么正当手段,于是他忍不住问:“哪怕用的是尸气和残魂?”
“不论用的何种手段,静心咒和往生咒不可能被心怀不轨的人催动。”
不必心怀不轨,像昨天那个禅修那样心不静都会适得其反。
“你既然不怀疑我,这样逼问我又是为了什么?”
还不待逸尘居士回答,他们周遭的树叶忽然发出沙沙的响动。
两人一下子警惕起来。
逸尘居士感知到周围气息,提醒谢遥清道:“小心,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