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梅阁。
正当春末,梅花早已落去无踪,枝头新绿点点,一派生机勃勃。
方夏上次来时,尚是秋季,眼前旧景似昨,人事全非,过往种种,恍如梦中。
雷纯一直没有提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种种纠葛,只同方夏谈天说地,甚至还拿方夏和苏梦枕、王小石的流言取笑她:“我们原来看话本,里面写什么二美争一男,而今我可听说了,是双雄争一美才对,连赌坊都有下注的,我得先问一问内幕消息,我到底买哪一个好?”
方夏哭笑不得:“这些话你也信。”
雷纯笑道:“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要是苏梦枕和王小石因为方姐姐起了猜忌,倒是我们六分半堂的机会了。”
方夏失笑道:“如实相告,绝无此事,请勿下注,以免赔本。”
如此过了两天,雷纯方提起正事:“相爷本是想请方姐姐做客,我想相府人多手杂,主动请缨,把方姐姐请到了这里。”
方夏点了点头:“蔡京想要什么?”
雷纯异常坦诚:“相爷自然是都想要,制糖、制皂、羊毛、水泥,风雨楼的独门生意,哪个都想要。”
方夏又问:“还有呢?”
雷纯嘴角带着一丝笑意:“还要方总管退出金风细雨楼,再不往来。”
方夏异常光棍地说:“那他不如杀了我。”
雷纯笑得眼角露出了细纹:“他是漫天要价,我们是就地还钱。再说,方巨侠威名赫赫,相爷也诸多顾忌呢。”
方夏笑道:“那你呢?”
雷纯抬起头,不解道:“我?”
方夏道:“雷总堂主辛苦一场,总不能是为了他人做嫁衣,蔡京答应给你们什么好处?”
雷纯道:“相爷答应,所有秘方,六分半堂均可经营。”
方夏盘算道:“蔡京不着手下审问我,无非是怕得罪我义父,六分半堂出头,是你们和风雨楼的恩怨,便是我义父见怪,他大可一推四五六。这么一算,你们冒着风险,得来的秘方还得分给别人,”不禁摇头,“你还是亏了啊。”
雷纯甜甜地笑着:“不瞒方姐姐,你我姐妹一场,若是方巨侠见怪,想来方姐姐不会坐视。”
方夏呆了呆,又叹又笑:“好吧,既然是你来问,我也不妨实话实说。既然蔡京不敢杀我,我就是什么都不给,他能奈我何?”
雷纯幽幽地说:“在这里,我敢担保方姐姐的安全,只怕相爷耐心耗尽,派了别的人来,我就有心而无力了。”
方夏笑道:“纯儿,你我姐妹一场,难道你会看着别人折辱我么?”
雷纯怔了怔,也笑了起来。
两人相对笑了一会儿,方夏道:“纯儿,你若是与蔡京划清界限,再不往来,生意上的事,我们尽可商量。”
雷纯缓缓摇了摇头:“苏公子是我的杀父仇人,他而今如日中天,六分半堂靠着相爷这颗大树,尚可生存,否则,只能仰苏公子鼻息了。”
方夏忍不住说:“你与苏公子的恩怨,是家仇,可蔡京祸国殃民,乃是国贼……”
雷纯道:“没了蔡京,还有童贯、王黼,还有梁师成、朱勔,我只是个小女子,是个江湖人,哪里管得了朝堂上的事情。”
方夏没有再说,她知道,除非马上开封城破,否则,有几人能相信,破家灭国之祸就在眼前。
雷纯悠悠叹了口气:“我还记得上次你做的麻婆豆腐,辣得我一边吃一边流泪,我从来没有那么失态过,也从来没有那么痛快过。”
方夏道:“你若是想吃,我马上去做。”
恰逢饭时,方夏果真下厨做了麻婆豆腐并几样雷纯爱吃的小菜。
两人对坐桌前,丫鬟上来乘了汤,又退到一旁。
雷纯没有拿筷子,抿了抿唇,问:“你不怕我下毒?”
这几天,方夏在六分半堂该吃吃,该喝喝,丝毫没有提防。
方夏笑道:“你们如果真要下毒,我也防不住啊。”
雷纯默然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这是温家死字号的一支毒锈,制毒的温趣已被杀了灭口,再也找不出解药来。”
方夏神色不动,静静聆听。
雷纯接着说了下去:“中毒的人,一听我唱歌,便无有不从,否则,生不如死。”
方夏大是好奇,一手支颐:“这么厉害?”
雷纯款款笑道:“这是相爷要我趁机给你下的毒药。可是,我怎么忍心……”她拔出瓶塞,反手一倾,几滴绿色的液体滴在了桌上。
方夏望着桌上的毒药,只见绿意森森,凝做一团,隐隐透着不详。
雷纯对着方夏,缓缓地笑了一笑,笑得又美,又纯,又真。
方夏却笑不出来。
雷纯这番作为,五分真五分假,真的是不愿反目成仇,假的是不肯下毒逼迫。
可无论真假,她都是送了一个天大的人情。
方夏不能不领这个情。
至少,雷纯没有让天下第七、白愁飞这帮小人来唱白脸,威吓逼迫,反而周到体贴,温言软语。
这便是堂堂皇皇的明谋。
方夏长长地叹了口气。
雷纯柔声问:“方姐姐?”
方夏愁眉苦脸地道:“我是在想,你把毒药倒在了桌子上,这一桌菜,我是吃,还是不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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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天下第七。
这个命令很快从天泉山下的白塔传到了金风细雨楼每一个子弟的耳朵里。
与此同时,六扇门、发梦二党也开始行动起来。
所有人都只有一个目标:找到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为人阴狠,多疑狡诈,素来行踪隐秘,找到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最后,还是小甜水巷的白牡丹传来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醉杏楼的嫣红姑娘接待过一名貌似天下第七的男子,他身边带着一包糕点,看包装是在瓦子巷老字号王家饼铺买的。
王小石的脸本已苍白,霎时白得近乎透明:“方夏爱吃他家的绿豆糕。”
杨无邪思索着说:“莫非是方总管要他买的,借此向我们传递信息?既然他会去买糕点,说明现在他还在示好怀柔,方总管的安危暂且无忧。可是他买了糕点没有回去,反倒去逛行院,他不怕方总管逃脱么?”
苏梦枕道:“要么他是把方总管藏在一个他十分放心的安全之所,要么,是他还有同伙。”他没有说出来的是,白愁飞既然指证天下第七,就说明白愁飞也参与其中,知晓细节,更有可能是与天下第七同流合污。
杨无邪道:“不错,蔡京手下的骨干、高手,他们的行踪都要留意。”
苏梦枕沉重地点了点头,他寄以厚望的,其实是在蔡党的卧底,可惜的是,直到如今,仍然没有人见过方夏。蔡京府上,八爷庄里,明岗暗哨一如既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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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春末,乍暖还寒。
徐徐的清风里,携着远处不动瀑布的水汽,更带来一份凉意。
方夏和雷纯吃完饭,在踏雪寻梅阁的梅林里散步。
从阳光底下跨进树荫时,方夏背后一寒,连忙扭过头,用手帕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雷纯笑吟吟地道:“我们堂子里的大夫比不得树大夫这样的名医国手,还望恕罪。”
方夏无奈:“你让大夫替我医治内伤,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林子里用水泥镶嵌鹅暖石,铺了一条曲折蜿蜒的小路。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阳光透过梅树,撒下斑驳的光点。
雷纯叹道:“水泥真是好东西,自从铺了这条路,下雨后在林子里散步,再也不怕脏了鞋子。”
方夏顺势道:“风雨楼最主要的进项,便是制糖、制皂、羊毛和水泥。世间的生意,最重要的无非质量、价格、名气。风雨楼入行已久,论品质,素有口碑,论名声,人尽皆知。六分半堂若是横插一脚,就只有在价格上下功夫了。”
“风雨楼从生产到批发、零售,都有自己的门路,成本已经做到了最低。你们初来乍到,如果价格相同,难以打开销路,只有价格比风雨楼低一些,才有人来买。若是风雨楼铁了心要挤走你们,只需跟着降价。一来二去,你们只是亏本赚吆喝,坚持不了多久,而风雨楼顶多是利润低一些。凭借成本优势,不管进来多少人,风雨楼就能赶走多少人。”
雷纯望着方夏,眼中满是好奇:“生意上的事情,我不大懂,还望方姐姐指教,风雨楼是怎么把成本做得比别人低呢?”
方夏信手拂开雷纯面前的树枝:“小心。”
雷纯抿了抿鬓发,笑得又甜又美。她知道方夏既然主动提起,就一定会为她解疑。
方夏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有心人算一算就明白。就拿制皂来说吧,一个月产肥皂四万块的作坊需用工匠并杂役至少一百人,每月各项成本加起来大概两千两,也就是说,一块肥皂的成本是五十个铜钱,目前的售价是八十个铜钱。四万块肥皂全部卖出去,是三千二百两,我们每个月能挣一千二百两。你原模原样新建一个作坊,工价和原料必定比我们高,每月各项费用至少两千四百两,一块肥皂的成本是六十个铜钱,你们初来乍到,价格降到七十八个铜钱才有人买,可是你每个月能卖出四万块肥皂吗?卖不出去,堆积在那里,原料人工你不能拖欠,那就是你的成本。”
雷纯忍不住问:“如果我再便宜一点,只要把肥皂都卖出去呢?”
方夏慈祥地说:“那风雨楼就把价格调到六十个铜钱,你最多卖五十九个铜钱,一个月卖出四万块肥皂,那你一个月亏四十两,一年亏四百两。作坊开得越久,你亏得越多。风雨楼只需再降降价,你便撑不住了。”
雷纯脸色变换,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方夏最后发出会心一击:“你新建个作坊还要五千两呢。”
雷纯呆了呆,苦笑道:“竟是我想当然了,还望方姐姐给我指一条明路。”
方夏笑道:“我若是你,要做,自然要做独门独路的生意。”
雷纯吃了一惊:“难道方姐姐还有什么秘方绝艺?”
方夏的眼光落在雷纯头上的珠钗上,钗上坠的珍珠龙眼大小,熠熠生辉:“而今珍珠贵重,只因蚌中是否藏珠,全看天意,就是采着了珍珠,其大小光泽,又是一层,所以,你发钗上的珍珠,一颗便值百两。”
雷纯的心脏突地一跳,她强行压抑着激动:“难道,方姐姐有法子……”
方夏点了点头:“若能人工养殖珍珠,获利必然丰厚。”
雷纯先是狂喜,又有些疑惑:“既然如此,为什么风雨楼自己不做呢?”
方夏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养殖珍珠需在南方,风雨楼在江南势力不丰,远逊雷家霹雳堂,多半保不住这门生意,所以一直没有动手。六分半堂背靠霹雳堂,自然无需顾虑。”她甚至坦言,“一年之内,风雨楼不会插手,别的,就看你自己了。”
雷纯目光一动,显然明白了方夏的言下之意。
风雨楼的生意,六分半堂固然不怕拉着蔡京分一杯羹,可养殖珍珠变成了六分半堂的独门生意,难道她愿意让蔡京坐享其成?
如实告诉蔡京,损害了六分半堂的利益,不告诉蔡京,蔡京必然对六分半堂起猜疑。
可是她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吗?她能责怪方夏告诉她养殖珍珠的办法是不怀好意吗?
显然不能。
也许,这便是方夏还她的一着。
而且是光明正大,堂堂皇皇的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