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慕琉声在小院中间的空地上练功，底盘扎实，拳拳生威。
谢江雪坐在杏树下的小凳上，修长白皙的手指拿着刻刀一点点在竹简上留下痕迹。
参参在他的脚边翻着肚皮睡觉，时不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谢江雪如今目不能视，刻字比写字更适合现在的他，只是花的时间不免也更多了些。
杏花从枝头飘落到竹简上，留下了些许香气。谢江雪拈起花瓣放到嘴边，轻轻将它吹向空中。
然后他的耳朵动了动，微微侧头，“声声，你分心了。”
“方才那一拳破空的力度不对，声音弱了三分。”
谢江雪这些年眼睛看不见，听觉倒是练的不错，虽不至于达到修士那般程度，但在凡人中也算顶尖的了。
慕琉声“嗯”了声，宁心静气，重新打起拳来。
这次没有再出错。
谢江雪扬了扬唇角，然后继续低下头去。
小小的院中，一人刻着竹简，一人练着拳法，整个画面和谐无比。
每天花半日时间读书习武是谢江雪定下的，他在此事上从不让步。按对方的话来说，读书明理，习武强身，是一个人的教导养成中决计不可忽略的大事。
所以直到慕琉声学完谢江雪要教的所有东西之前，这半日都得雷打不动地进行。
而能当慕琉声老师教他的自然是谢江雪本人了。
慕琉声不知道自己的天赋如何，谢江雪也从不对他的学习成果进行评价，每次都只是含着笑意摸摸他的头。
这些年来，谢江雪刻录的三百多本书简和几十套俗世功法他已经全都学会了。但每当慕琉声觉得自己学够了本事之后，谢江雪又会拿出新鲜的书简让他学习。
慕琉声有时觉得谢江雪的脑子真不是人能长的。
正常人哪能记得那么多东西？
慕琉声一边打拳一边想东想西，练完一套后出了浑身的汗。他看了看谢江雪，然后直接在院中脱了自己的上衣，从厨房前面的缸中舀起一瓢水从头顶浇下。
“谢声声，你又浇冷水。”谢江雪耳朵动了动，不赞同地放下手里的刻刀。
“没事。”慕琉声知道他担心什么，解释道，“我身体很好，不会生病的。”
谢江雪哑然。
这是真的，慕琉声的身体从小到大就健康得跟头牛一般，力气大不说，还从不生病，让如今三天两头就得吃副药的谢江雪很是羡慕。
“你新刻的那套拳法我已经学会了。”慕琉声擦了擦脸上的水，走到谢江雪身边，“下一套学什么？”
谢江雪想了想，“流云枪？”
慕琉声：“三年前你已经让我学过了。”
“落水剑？”
“五年前学了。”
“……断空掌总没学吧？”
“你没说过，但是我看到了你刻的竹简，瞧着不难，所以已经自己练会了。”
谢江雪默然，然后放下手中竹简，“那么看来我所记得的俗世功法，你已经全部学会了。”
“凡俗武学一道上，你算出师了。”他说完停顿了许久，“声声，你怪不怪我带你来了中州，让你失去了求道修炼的机会？”
“没有。”慕琉声摇头，声音如旧，“我没有修仙的愿望。”
又是一阵沉默。
“声声，你的天赋其实很好，不，甚至可以说是绝佳也不为过。”
谢江雪终于第一次正面夸赞了慕琉声，“从这些年你学武功和读书的本事上来看，你若是修仙，此时应当已至飞花境，甚至灵虚境了，会是各大宗门都争相抢夺的人才。”
他叹了口气，“但你跟着我在中州这些年，却只能做个普通人，是我——”
慕琉声蹲下身，用手指按住他的嘴唇。
“谢江雪。”慕琉声看着他，眼睛黑亮出奇，“是你救了我。我的命，我的人生都是你赋予的。”
“你永远都不需要觉得对我有愧。”
“况且我不觉得现在的日子有什么不好。”慕琉声冷峻的声音难得温柔，“中州的这十二年，才是我作为人活着的十二年。谢江雪，这些年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
“我想永远永远，永远这样生活下去。”
空气安静了许久，然后谢江雪才轻轻转过头去。
“我知道了。”
淡淡的声音消散在空中，慕琉声却从中听到了压抑着的些许涩意，他冷硬的眉眼不由软了下来。
*
是夜，伴随着一道在空中瞬间炸开的烟花，百花城的花朝夜开始了。
锣鼓齐鸣，街市大开。
烟火团团炸开，人群喧嚣沸腾。
慕琉声拉着谢江雪的手腕，被摩肩接踵的游人挤得有些烦躁，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但他始终注意着不让身边的谢江雪被人碰到。
“声声，不要这么不开心嘛。”
谢江雪今晚没有戴帷帽，只在眼上覆了素净的白布，虽然看不见，但是长久的相处也能让他感知到身边人的情绪。
“我闻到糖葫芦的甜味了。”谢江雪笑着摇了摇慕琉声的手，“是你最爱吃的，我们去买几个好不好？”
慕琉声侧头看他，“我不爱吃甜的，是你爱吃。”
谢江雪装作没听到的样子，拉着慕琉声就往甜味传来的方向走。
“谢江雪，这里都是人，你慢点。”慕琉声忍不住开口提醒，但脚下却是随着对方一直走的。
“谁啊，没长眼啊？看不到本公，本公子这么大个人不成？”一道脆生生的声音传入耳中，伴随着的是谢江雪的脖子上搭了一柄剑。
慕琉声立刻上前把人往回一拉，同时抬手将那柄剑打了下去。
谢江雪虽然教他武功，但并不让他随身携带武器，所以此时慕琉声就赤手空拳地和人对上了。
“你这人怎么回事？凭什么对我侍卫动手。”
还是先前那道声音，伴随着的是一公子打扮的人从那侍卫身后走了出来，“说你俩呢，为何不回话？”
谢江雪听这声音便心中有数了。
这估摸着是个扮作男装偷偷溜出来的小姑娘。
他对女子向来宽容，再者此事他自己也有错处，于是便好脾气地道歉，“抱歉了这位小公子，此地人多，我眼睛又不大方便，所以才不小心碰到了小公子，我向你道歉。”
那公子打扮的女子闻言柳眉高挑，朝谢江雪看去，嗤笑一声，“长得倒挺好看，却原来是个瞎子。”
“你！”
慕琉声抬脚就要上前，手却被谢江雪拉住了，“声声。”
“怎么，你们还想打人不成？”那女子见对方还敢横眉冷对，心中顿生怒火，“木绝，他敢瞪我，我要你给我把他的眼睛挖下来！”
谢江雪闻言皱起眉来。
“小公子，若论对错方才你在人潮中快步疾行，未留意前方行人亦是有错。”他说道，“而我主动退让，方才又已经表示了歉意，你现下还这般行事未免太过骄横。”
“骄横？”女子冷笑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我！木绝，你聋了吗？给我把他前面这个男的眼睛挖下来。”
“哼，到时候你们正好瞎子配瞎子，哈哈哈，想想就有意思。”
慕琉声早已经忍不住了，“谢江雪，你在旁边照顾好自己。”
这次谢江雪松了手，没再继续拦着他。
慕琉声从路边摊上抽了把纸伞，和那依言上前出手的侍卫对打起来。
“哎呀呀，打架了打架了！”
周围人群发出一阵惊呼，不知是害怕还是看热闹的心情，转瞬就已经围起来了一圈人。
“这个块头可真大！”
“这个看着瘦，但是俊俏啊，手上还怪有劲的。”
“……”
谢江雪听着周围的声音有些无奈，开口朗声提醒，“声声，手下留情，不要闹出人命。”
对面的女子一听还想嘲笑对方的不自量力，结果转头自家侍卫就“砰”地一声倒在了面前。
“好！”
围观群众见胜负已分，立刻发出一阵叫好声。
女子气得脸都黑了。
侍卫从地上爬起来跪在她的身前，“主子，是属下无用。”
“你当然没用。”女子一巴掌狠狠摔在侍卫脸上，“要不是这次就带了你这个废物，我早让人把你拖下去喂狗了。”
她打完似乎是还不解气，又抬脚猛踢了两下，然后恶狠狠地瞪了两眼谢江雪和慕琉声，带着满腔怒火离去了。
周围人啧啧两声，瞧着没热闹可看了，也很快散了去，街上重新恢复正常。
谢江雪往前摸索了半步，“声声，你有没有受伤？”
慕琉声甩了甩手，将沾染上的些许对方的血迹甩开，然后转身稳稳托住了谢江雪的胳膊，“没事，他很弱。”
谢江雪无奈，“我教了你那么多东西，你瞧着这些普通人当然觉得弱了。”
慕琉声“嗯”了声，然后拿着伞走到摊主面前，“伞多少钱？我买了。”
“五文。”摊主耸着肩膀给出了一个低到不能再低的数字。
慕琉声付完钱，转头带着谢江雪往热闹处走去，“方才是我冲动，你不用说了。”
“没有。”谢江雪笑笑，“你没冲动，声声，不要苛责自己。”
“你一是为了维护我，二是在对方先出手的情况下进行的回击，三又没有真正下狠手将对方打残或者致死，这哪里算冲动？”
“谢声声，你做得真棒。”谢江雪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很是认真地夸赞。
慕琉声垂眸，轻轻应了一声，“嗯。”
耳廓却是慢慢地红了起来。
他甩甩头，庆幸谢江雪看不见。
“还吃糖葫芦吗？”慕琉声问。
“不吃了。”谢江雪摇摇头，“这一打架打得都没心情了，我们去花会吧，挑些便宜的花带回去种上。”
“嗯。”
然而这次的目的还是没能顺利达成。
谢江雪他们走着走着，就遇到了据说是来游玩的公主的依仗。
“公主啊。”谢江雪有些好奇，“我还没见过中州的公主呢，声声你快替我看看，是不是特别的雍容华贵？”
慕琉声站在街边，抬头往那最中间雕花漆金的巨大马车上看了眼。
“拉着帘子，看不见人。”
“哦，好吧。”谢江雪有些失望。
他前世“见”过鲛人和羽族的公主，化形后都是极为大气明艳的女子，却不知人间的公主是何等模样。
车队和仪仗继续行进，围观的百姓们纷纷跟着上前。
慕琉声一手环着谢江雪，一手挡着人群，“谢江雪，这儿人太多了，我带你换个地方。”
“哦哦，好。”
谢江雪方才应完声，就感觉到地面一阵剧烈摇晃。
‘轰隆’
像是天地倾倒般的巨大动静，房屋、地面、人群，全部都被迫随着这仿佛天崩地裂般的架势颠倒摇晃。
“啊！地动了，是地动！”
“地动了……”
“保护公主！”
人群慌张奔走中，无人注意到那巨大的銮驾中有一玉冠华服之人提裙跳了出来，然后顺着人流远离了仪仗队。
慕琉声和谢江雪被人冲散，转身后看不见那覆着双目的人，脸在一瞬间就白了。
“谢江雪！”
谢江雪被人群冲挤着向前，脸上尽是惊疑不定。
他丝毫没有停下来寻找慕琉声的打算，甚至于，他此刻的脑海中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想法，只剩下一个念头——
怎么会地动？
怎么会是如此熟悉的一场地动？
他没有入魔，他体内的魔种已经全数剖除，汇聚天魔子魔力的魔核，应该在两年前就被道宗净化完彻底损毁了……
所以怎么还会地动！
前世那场影响到了整个神起大陆的惊天地动，人间灾厄的开端……
怎么还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