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已止,旭日初升,缕缕阳光轻抚着昨夜被受骤雨侵袭的万物,驱散一夜大雨带来的寒气。
“啊——”
楚渺渺一下从梦中惊醒,直挺挺坐了起来。因为还未完全清醒,她呆愣愣坐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摸了摸后脖颈。
原来是梦。这颗脑袋暂时还在。
不过脑袋是在,但还有一些别的问题。昨天又是撞头,又是大哭,现在是眼睛和脑袋都在发痛,像是在惩罚她昨日任凭情绪倾泄而不知克制。
楚渺渺正要揉一揉太阳穴,正好碰到了额上包裹的纱布,动作微顿。
昨晚大雨磅礴,魏祯雨夜前来,竟说了些不着调的话。
明明是在残酷竞争中拼杀出来的人,怎么非在这件事上犯蠢?她父王犯下的是谋逆大罪,她作为嫡出子女,别说嫁给魏祯做太子妃了,能完整留个全尸都得感谢圣人恩典。魏祯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呢?
真傻啊。
楚渺渺怅然喟叹。
可面对这样犯傻的魏祯,要说楚渺渺心里没有一丝感动与欣喜是不可能的。
她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无论她尝试推开魏祯多少次,魏祯不仅不会离开,反而会更加坚定地站在她身边。
楚渺渺被父母忽视太久了,她太渴望被看见了。可是当终于有人看见他,有人坚定地选择了她时,她却无法作出回应。
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楚渺渺垂下眼眸,纤细浓密的眼睫掩映了所有悲伤。
*
昨夜魏祯得到楚庄被围的消息后就急匆匆离了宫,如此动静自然传入了圣人耳中。圣人没说什么,只是吩咐近侍告知太子明日来长秋宫中一同用早膳。
清晨时分,收拾齐整的魏祯已在殿前等候了。
“太子殿下,圣人请您进去。”
近侍来请,魏祯才入殿去,向圣人和皇后行礼。
圣人的视线淡淡扫过魏祯,见他眼下浮出浅浅的乌青,微微蹙眉。他没说什么,一挥手让他入座。
三人许久没有在一起用过膳了,皇后看起来很高兴。她笑眯眯地看向魏祯,自然也看出了他有些疲累,便问道:“阿祯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还不等魏祯放下筷子回答,圣人冷哼一声,替他作了回答:“他几乎陪了平阳郡主一整夜,能休息好吗?”
“平阳郡主?”皇后关怀道,“她生病了?”
朝政中的这些事,圣人几乎很少讲给皇后听,毕竟他讲五句皇后能忘三句,这多少让圣人有点挫败感。再者这些动荡之事,圣人认为也没必要说与皇后,令她忧心。故而她并不知楚渺渺现在是何处境。
“平阳郡主的父亲带兵反对朝廷。”圣人斟酌着字句,耐心地给皇后解释,“她父亲要打到京城来,想杀了我自己做皇帝。”
魏祯神色黯沉,抿唇不言。
“啊。”皇后惊讶,又有些紧张地抓住圣人的袖子,“那怎么办?阿瑾你要不然现在就赶紧逃走吧?”
圣人的面上这才有了些笑意。还是他的阿然说话最令人熨帖。
“阿然不怕,他们打不到京城来的。”
圣人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皇后的头,温言细语地安慰道。
“那这和阿祯陪平阳郡主一整夜有什么关系啊?”皇后转脸看向魏祯,好奇不已。
圣人也转向魏祯,面上依旧带着笑意,但眸中透着冰冷,语气也生硬了几分:“那就要问太子殿下本人了。”
圣人的这句话中“太子殿下”四个字被咬得很重,似乎是在提醒魏祯要仔细斟酌自己的身份。
这是警告。
圣人压迫感十足,若换别人,此时怕是已跪地请罪。但魏祯不然,他虽然心中忐忑,但也明白此时决不能退缩。
如果他退一步,他就会永远错过楚渺渺。
魏祯顶着圣人的压力,起身向二人跪地行礼:“儿臣启禀父皇,请父皇准许儿臣与平阳郡主的婚事。”
皇后刚想说什么,就感觉身边人似乎很生气的样子,周围的氛围变得很奇怪,害得她也紧张了起来。
她看着圣人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又担忧地看向跪伏在地的魏祯。
阿瑾真的生气了。
“魏祯。”圣人冷冷开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面对圣人的怒气,魏祯不可能不惧。但他已下决心要为自己和楚渺渺搏出一个未来,他只能顶着重压再一次表明自己的态度。
“儿臣知道。但儿臣此生,只愿娶楚渺渺一人为妻。”
一向对圣人情绪敏感的皇后此时也有些怕了,她忙握住圣人的手,将他紧攥成拳的手指一一掰开。
对她这种孩子行为,原本怒气值还在不断上升的圣人也有些无奈,反手握住了皇后的手,冲她安抚似的笑了一笑。让皇后这么一打岔,圣人也冷静了几分。
“魏祯。”圣人的声音中仍然带着些冷意,但此时更多的是无奈,“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不用我再教你了吧?什么是正确的选择,你心里明明比谁都清楚。”
“……儿臣知道。”
总算听到了一个顺耳的回答,圣人也松动了一些。
“但请宽恕儿臣做不到。”
魏祯一句话又重新挑起圣人的怒火,皇后又忙抱住了圣人的胳膊,连连摇头,像是在劝圣人千万不要生气。
圣人在皇后面前一向没脾气,他无语地看着皇后:“你就惯着他吧。你看看,咱们的好儿子现在可是要娶一个叛徒的女儿做太子妃!将来还要让那个想杀我的人的女儿做皇后呢!”
皇后弱弱地来了一句:“是她爹要杀你,又不是她本人。”
圣人闻言,先是一愣,后是被气得笑出声来:“你怎么这时候反应得这么快?”
魏祯赶忙接着皇后的话说道:“父皇,儿臣敢保证,楚王谋反之事楚渺渺并不知情,也没有参与其中。”
“她并不得楚王信任,有什么资格参与其中?”圣人冷哼。
“楚王反叛朝廷该死,但这是他一人之过,还请父皇宽恕楚渺渺和楚沧浪夫妇。”
“魏祯,你知不知道,就你方才这句话,你的太子到头了!”
魏祯心中一凛。
“即便如此,你还是要选楚渺渺吗?”圣人逼问道。
“……”
魏祯没有立时回答,圣人只道其心中犹豫,还当他舍不下权力正暗暗松口气时,就听得一道坚定的声音响起。
“回禀父皇,无论是太子之位,还是楚渺渺,儿臣都不会放手。”
皇后听了都讶然地看着魏祯,更遑论圣人。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魏祯,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似的。
“魏祯,朕真是没想到,你原来是这么贪心的人。”
魏祯不言。
“你就真的不怕我废太子吗?”圣人双眸微眯,散发出威胁的气息。
“就目前而言,儿臣是您最好的选择。”
魏祯不假思索地作出这个回答,甚至没有一丝丝犹豫。那般自信,甚至使圣人正色,重新审视面前的人。
空气霎时凝滞,圣人面带寒霜,皇后大感不妙,死死抱紧圣人胳膊,唤了一声:“阿瑾。”
因皇后在身旁,圣人强忍着没有发作,抑着怒火问道:“你,这是在威胁朕?”
魏祯如芒在背,细密的汗珠沁满了前额。然而他依然努力保持着镇定,维持着气度。
“儿臣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您多虑了。”
对于圣人,皇后有一种本能的直觉——他可能会随手抄起某件东西扔向魏祯。皇后生怕直觉变现实,又唤了一声:“阿瑾,我……我头有点晕……”
拙劣的借口……圣人心里自然明白,但也就顺着皇后话忍了怒火,暂时放过了魏祯。
当殿门在魏祯身后缓缓闭上的那一刻,他才敢放松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当家令递来一方丝帕的时候,魏祯才意识到他额上已是满沁的汗珠。
若换做平时,他是断然不会忤逆圣人之意,但方才他也不知是哪来的一股力量竟使他抛却了谨慎,甚至向圣人说出了那番带有威胁意味的话语。
魏祯想,那是威胁,却也是事实。眼下,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个太子之位。他即将带兵平叛,只要此战成功,他在军中也能有一定影响力,那么太子之位也会更加稳固。
眼下他倒不十分担心出征一事如何,只忧心他离开京城,楚渺渺的处境会变成什么样。圣人对他们二人之事只有坚决反对,他此番离京,圣人会不会对楚渺渺不利?
思及此,魏祯心念一转,当即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魏祯将丝帕递给家令,吩咐道:“你亲自带人去楚庄,接平阳郡主入东宫。”
家令颇有些顾虑:“圣人若问起——”
“无妨,要的就是大张旗鼓。”
当太子家令到了楚庄,以押解平阳郡主入宫的名义要带走楚渺渺,看守的将领不敢有误,很快楚渺渺就被捆束了双手出现在了家令面前。
此时平阳郡主像是失了魂魄,死气沉沉如行尸走肉。看着她,家令很难不想起不久之前还灿然明媚的少女,如此强烈的反差使他在心中暗暗叹息。
家令请楚渺渺上马车时,楚渺渺顿了顿脚步,看向家令,诚恳道:“家令,我父兄的事情与这边庄园里的男女奴仆无关,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还请您同那些人说一说,不要对他们再用刑了,就他们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等候发落吧。”
这份请求真挚、诚恳,家令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更何况此时已经知道了世子夫妇的下落,对奴仆们再用刑也毫无意义了,于家令而言不过是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待家令嘱咐过看守的将领后,一行人离开了楚庄,向城中飞驰而去。
当发现生路皆已被堵死的时候,楚渺渺只能选择认命。真的学会了面对现实的时候,恐惧也好,不甘也好似乎都消失了,只留下一片波澜不惊的平静。
楚渺渺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