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微风穿过,扑面而来的凉意吹得恍惚的心神定了定。
陆暮西走近,拿脚尖踹了宋涛迩一脚,要笑不笑的:“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大文豪呢。”
他也知道自己说多了,干笑了声:“哈,我这语文是不是有进步。”
宋涛迩的语文也很烂,但他的烂法跟林度还不太一样。林度是属于那种看得书多,但一考试就歇菜的类型,不管怎么说,肚子里墨水还是有的。但宋涛迩就是那种彻头彻尾的理科脑袋,不怎么看书,一看到带点儿感情的字儿,整个人就自行陷入昏迷。嗯,说白了,他的语文,就是一以贯之彻头彻尾的烂。
陆暮西有点想不明白,自己这是什么奇怪的体质,专招语文烂的小孩儿。
“进步个屁。”他蹲下来,把牛奶递给林度,也不管洁癖不洁癖了,顺势坐在俩人旁边,轻轻扫了眼宋涛迩,“我要是再晚来点儿,你是不是能把我今天内裤什么颜色贴篮球场入口。”
“我哪儿知道你今天内裤什么颜色。”宋涛迩十分理智,一本正经地推测,“我猜是黑色。”
牛奶应该刚从商店的保温箱里出来没多久,暖烘烘的热气逐渐传到发凉的掌心,可能是因为心理作用,小腹肆虐的痛意像是被稍微安抚了一下,至少没有方才那么尖锐。
林度没喝,只是双手捧着,汲取热意。
听了俩人的对话,她抬起头看了看宋涛迩,看他正一脸求知若渴地盯着陆暮西,于是也十分探究地看过去。
这两张脸,一张明显是在幸灾乐祸地犯贱搞事,另一张……,陆暮西暂时没什么头绪。
林度不知道是难受懵了还是什么,面上没什么表情,小脸白白净净,眼神空茫茫的,倒是显出几分单纯懵懂。
陆暮西有点看不出她这是故意等着看他笑话,还是真就是纯纯的求知欲爆棚。
跟这么两道齐刷刷探究他内裤颜色的目光里僵持半响,陆暮西眼皮狂跳,终于忍不了了,吼道:“变态啊你俩!”
俩人脸上一本正经的好奇终于绷不住了,齐齐狂笑。
这俩人没见几面,倒是默契无间,陆暮西看了半天,活生生给气笑了,他又气又无奈:“林度,你还是不是个女孩儿了。”
宋涛迩幸灾乐祸地在旁边帮腔:“就是!”
一笑就觉着一阵小河潺潺,但他这副跳脚样子又十分好笑,林度叹了口气,一副“林老师课堂开课了”的样子,挑眉问道:“知道男生对女生最大的误解是什么吗?”
宋涛迩好奇地问:“什么?”
“男生觉得女孩儿平时应该是这个坐姿。”她并拢双腿,胳膊环抱着双膝,俨然一副弱柳扶风的“含羞草”姿态。
“实际上呢,大部分女孩平时都爱这么坐。”林度顿时换了身“李逵”的气质,大剌剌分开双腿,将两个胳膊肘随意地搭在膝盖上,纤细修长的手垂在空中。
“就是这样的误会。”她一手握着那盒牛奶,转过脑袋看向俩人,“你们以小见大地理解一下吧,大概就这么个意思。”
“以小见大地理解一下?”宋涛迩茫然地看向陆暮西,“你懂她什么意思了吗?”
虽然没明说,但陆暮西听出来了,她这是拐着弯儿不满意他刚刚那句话呢。
也许,每个人这一生都会踏进一条名为命运的河流,大部分人最终都庸庸碌碌随着流水去了不知名的地方,但林度却是一块儿绝不随波逐流的坚石,即便水流湍急将岩石磨砺出锋利的脊背,她也绝不动摇一步。
陆暮西有些庆幸,自己还没随波逐流到麻木不仁的那一步,不管是去学文,还是辣子鸡,或者是女孩儿的坐姿。他庆幸自己还能理解,也能欣赏她的坚持。
今天的晚霞极美,金中泛紫,紫中泛红。远处教学楼的教室亮着灯,隐隐能看见人头攒动,说不定里面还有个姑娘正在抄本书统计着哪个欠揍的男生。
他双手撑着后面的地,仰起头静静看着,懒懒散散地开口:“叫咱们少刻板印象,别老自己在那儿想女孩儿就应该怎么样的意思。”
“啊?”宋涛迩茫然地看向林度,“是吗?”
林度望着天边的霞光,弯了弯唇:“你猜啊。”
……
高三晚自习上课早,宋涛迩带着颗被俩人伤透的心,恋恋不舍地先走了。
林度和陆暮西也慢慢走在回教室的路上。
他拎着校服,速度放得很慢,像是故意在迁就。
“对了,汤林和确实没什么事儿吧,校医怎么说的。”林度问。
陆暮西回想了下:“说是就蹭破了点儿皮,我去的时候看起来都快愈合了。”
林度:“……”
“蹭破皮儿他去什么医务室。”
想起那情况,他忍不住笑了笑:“好像是另外那个男生比较着急,忙前忙后地准备酒精棉签让他带回去。他就跟个大爷一样坐那儿,在病历背后画画儿呢。”
陆暮西想起他扫到的那个Q版小人儿,虽然寥寥几笔就画出来了,但是那个小人从神态到气质都透露出一股灵动,笑道:“他画画很好看啊,是学过吗?”
林度脚步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他在画画?”
“对啊。”陆暮西跟着她一顿,“怎么了?”
林度沉默片刻,“我很久没见过他画画了。”她努力从陆暮西的话里抓住重点,“你说那个男生?哪个男生?”
“就隔壁2班那个体委,不记得他叫什么了,一块儿打过球。”
林度迟疑了一下,又问:“汤林和天天一块儿打篮球的人是他?”
“是。”陆暮西有些疑惑地打量了她一会儿,“汤林和画的人也是他,就那种小人儿,挺可爱的。”
林度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惊讶得嘴唇微张,像是有话说但又说不出来。
陆暮西难得见到她这副傻样,插着兜认真欣赏了一会儿,忍俊不禁地抬手,蜷起食指,轻抬她的下巴:“落叶要掉进嘴里了。”
林度被迫放下脑子里一堆乱麻,抬头望了望,下一秒,垮着脸不遗余力给了他一掌:“有个屁落叶!”
“真有!”
“你当我傻!有个屁!”林度又抬手。
“唉,你怎么还上动手了。”陆暮西笑着躲,见躲不过,直接拔腿往教学楼里跑。
————
周六当晚,那部狗血电视剧终于要迎来大结局。
电视里的主人公们吵得很卖力,林度坐在老太太旁边,一边儿喝汤,一边嗔目结舌地看着。
“老太太,你觉不觉得,这片儿现在有点儿玄幻啊。女主居然复活了?”
“人家就没死,你这考什么大学啊。”老太太嫌弃道,“喝你的汤吧。”
老太太今天做了排骨汤,说是炖了很久。她虽然表面一副你爱喝不喝的样子,但是摆在那儿的态度就是,你敢不喝往后这辈子都不用喝了。
林度有时候不禁感叹,人真是越老越像小孩儿。
但又突然想起外婆。
不知道别人第一次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参差是什么时候,但林度记得特别清楚,她第一次深深感受到命运这个词语,不是看到多么有钱的同学,不是看到豪车高楼,不是意识到一个奢侈品能抵一个平凡人一辈子工资的时候,而是,第一次看到老太太的时候。
她那时候就在想,原来世界上有的老太太可以想跳舞就去跳舞,想休息就能在家呆着休息。骂人能骂地酣畅淋漓畅快人心,骂完了还能说出“人死之后哪管身后洪水滔天”这种,在当时林度的眼里,特别有文化的词儿。
林度在那之前认识的老人只有外婆。
外婆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农村女人,沉默朴素的同时又有着一双勤劳的手。
那大概也是林度第一次意识到,用“一双勤劳的手”来形容一个女人,或者是一个家庭主妇,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与老太太截然相反,外婆仿佛一尊沉默着的,永远在干活的雕像。没有生动的表情,没有嬉笑怒骂,只有那双勤劳的手永远不停地运作。
年轻的时候,她嫁给了农村种地的外公,生下了两个个孩子。外公是个窝里横,动辄对家人打骂,而外婆不仅要带孩子,还要做饭洗衣种地。那或许是沉默的开始,沉默地遭受农村人习以为常的暴力,沉默地用那双“勤劳”的手做饭洗衣种地。
后来外公生病去世了,外婆不停地做饭洗衣种地,就这样将孩子拉扯大。拉扯着,拉扯着,青春也就拉扯没了。
现如今,拉扯了半生,她住进了舅舅的楼房,却还是过着做饭洗衣带孩子的日子。
依旧沉默。
时代将一批人送向更光明的未来,同时也有一批人在沉默中被抛弃。
林度在认识文盲这个词很多年后才意识到。
外婆是个文盲。
她第一次开始设身处地地思考,一个不认识几个文字,只认识数字的人,在这个信息化的时代究竟有多无措。
外婆不像老太太一直在城市生活,她的大半生都在农村里度过。面对新的事物,她只会沉默地被裹挟,甚至不敢踏出尝试的那一步。
而那些被时代浪潮推向前的人,也忘记了去拉一把被抛弃的人。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心却早在两个世界。
林度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去教外婆怎么用手机呢,难道其实舅舅需要的也只是一双勤劳的手吗?
那天晚上,林度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外婆一个人住在老家,唯一发出声音的电视突然坏了,她也不会打电话,就那么一个人一直沉默地坐着,沉默地坐着,真的成了一尊沉默的雕像。
她在梦里哭得满脸泪水。
第二天,林度拿了一沓A4纸去了舅舅家,教外婆怎么打电话。她把每一个步骤都画在纸上,把联系人都换上他们的照片。
她一遍一遍地教,外婆一遍一遍地忘。
她就再一遍一遍地教。
像检查作业一样,她每天都打电话给外婆,再让她打回来。
就这么过了一年吧,外婆终于会打电话了。
……
结局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大团圆,老太太嘀嘀咕咕了半天,气愤地把电视关了,摸出老花镜戴上,眯着眼睛嘱咐道,“好好。喝完了自己把碗收了啊,明天你慧慧姐生日,我给她打个视频。”
“好。”林度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那边很快接起来,老太太笑得很高兴:“好好,跟你慧慧姐打和招呼!”
林度隔着老远,朝着手机挥手:“慧慧姐好!”
老太太甚至用的后置摄像头,不像很多老人只会把前面翻过去。
外婆连用老人机打电话都艰难地学了很久。
林度低头收拾着碗筷,心中却突然窜上一阵无力,怎么也压不下去。
其实世界上有很多事,是努力根本无法改变的。
天道酬勤本来就是一个励志的童话。
林度十分郁闷,忍不住找了个看起来稍微比较有文化的人骚扰。
小肚子:ddd,深夜有奖问答。
小肚子:你说,世界上为什么有那么多努力没法改变的事情?
小肚子:你要是遇到了会怎么办?
为了看起来没那么矫情,她删删减减半天换了个还能看的下去的措辞。
爱唠叨的牛爷爷:?
爱唠叨的牛爷爷:没办法,就是有。
林度打算收回那句夸他有文化的话。
爱唠叨的牛爷爷:遇到了该怎么办?
删了那句“我真是喝多了才来问你。”,林度继续往下看。
爱唠叨的牛爷爷:这个你比较擅长。
爱唠叨的牛爷爷:就像给辣子鸡上书那样呗。
爱唠叨的牛爷爷:有什么能做的,就勇敢地去做。
爱唠叨的牛爷爷:咱们都是凡人。尽人事,听天命就好。
以为他说完了,但上面的正在输入中持续了很久。
耐心等了半天,林度还是没看到消息,心说大概是软件的什么延迟bug。
“受教了”三个字还没打完,那边又来了一条消息。
爱唠叨的牛爷爷:其实大部分人很难做到前半句,但你是我见过的,能把前半句做到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