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秋本以为升入预科后韩静节只会更忙,没想到开学不久隔壁某名校有孩子跳楼。一时间学校都如临大敌,韩静节总算能捡回课余活动,申请了个研学项目,说要调查城寨居民生活。
中学生搞调查只是玩玩,但去城寨这样的地方,老师出于安全考虑都不会同意。所以狄秋签了很多表,还多赴一次家校谈话,不得已表示自己就是城寨业主,小孩去那里没什么大问题。
谈话时老师委婉道,如果无意申请海外学校,升学其实不看社会实践,不如专注应试。狄秋搪塞过去,回家将同意书拿给韩静节,隐去这些丧气话不提。
虽然与城寨渊源颇深,但和以往找鱼丸店、糖水铺不同,韩静节这次惨搞得是区民政署七十年代发布的报告,主要看的是食水供应、用电和沟渠排污。纵使有福利委员会准副会长信一同行,这项工作也很艰难。
港督出报告时,他们两个都还没出生。信一好奇书面报告是怎么评价他家,韩静节查过资料,说那英国佬讲城寨是“真正恐怖的人类悲剧,地球上最肮脏的地方”。
“鬼佬没见识。”蓝信一闻言撇嘴,“不过你为什么突然对这些有兴趣?”
韩静节沉默几秒:“我认识的一个学长开学前坠楼了。”
这大有点说来话长的意思,信一起开两瓶汽水,递给她一瓶。“我听过,我们学校因为这个仲搞咗心理讲座,话会考不好都可以有出路……但他不是你们学校的吧?”
“以前是,会考考咗7A,有学校愿意给奖学金,他就转走了。阿奕同我讲,说他中六开始压力太大,偷偷食咗聪明药,因为这个才坠楼的。”韩静节给两瓶饮料都插上吸管,叹口气:“我托人问过,话他好似是被人阴了被迫碰的。但学校不认,一口咬定是他的问题,还说是他带药入学校的。”
“就因为他出身城寨哦。”她咬着吸管道。“他大伯以前开医馆的,我们常去的那家铺。”
信一闻言也有些愕然。老医生这些年攒够身家,早就举家搬出寨子,前几年本人也退休,走前还送了几瓶药酒给他们。很久未曾听过故人消息,再说起就是噩耗。他啊了一声:“他家做这行这么久,人脉都有嘅,几个小混混肯定能搞定。”
“我也没想什么。”韩静节放下玻璃瓶,低头对照地图和笔记:“不过那天我听学弟学妹在说要来城寨探险。”
信一笑笑:“又不是动物园,有什么好看?他们那种有钱人家的学生仔进来小心被劫。”
“和鬼佬一样喽,都把这里当奇观。”韩静节看向阿哥:“他们就算了,我想我都算小半个城寨人,了解一下比较好。不过确实好了不起,能容下三万人。”
“秋哥是大业主,你想当的话,大半个城寨人都算的。”信一笑道,竖起手指在她面前晃晃:“听说城寨可能要拆哦。”
这话说了许久,也不见有动静。韩静节不以为意,只是抬头看层层叠叠的建筑,有些好奇到时要怎么安置这几万居民。等拆了这破墙烂瓦,是否又有地方可以容他们栖身?
这份报告最终在校内拿了纪念奖。虽然韩静节本意是中立展现城寨生活,不过老师给她批语只是这份报告体现底层生活艰辛,而观众更多是坚定了以后要少食鱼丸,以免食物中毒。奖金不及她过年利是的零头,韩静节凑了一笔交给城寨福利委员会会长,请张少祖善加利用。
收据是信一写给她的,边写边问她怎么这么大方,不买摩托车了吗。说起机车,韩静节就无语瞪他。蓝信一当年孜孜不倦明示暗示,终于在生日得了辆漂亮机车。韩静节那时忙于备考,只能偶尔去看两眼,看得极喜欢。后来她考试考得好,狄秋问她要什么奖励,她想了又想,最后借来信一那本杂志给阿爸看。
对此,狄秋和善地传达了还是别想的意思,并表示要去和阿祖谈谈,怎么好给未成年人买这样危险的东西。之后蓝信一喜提半个月禁驾,并被明令禁止载韩静节兜风。
不过禁止载韩静节兜风,不代表不许教她骑车。韩静节以包圆暑假作业为代价,换得蓝信一坐后座教学的指导机会。两个人都戴好头盔全副武装,信一还特意找了一处空旷场地,十分钟以后被阿妹带着一路冲下台阶,撞墙之前才堪堪刹住。两人俱是惊魂未定,对视一眼,默契决定当作没事发生,各回各家。
鉴于她对机械莫名热情高涨,狄秋送她去深圳时都要特意跟张青松提一句,不要纵容她碰车。张青松有辆老幸福,远不及信一那辆雅马哈羚羊靓,但狄秋觉得韩静节盯它的眼神也不善。何况她的好小姨做的还是车行买卖,难保不会一时心软,让她得逞。
为此狄秋难得跟韩静节确认三遍,要她记得约定,起码十六岁以前不准危险驾驶。韩静节连着保证三遍,被她姥爷听见,跟狄秋打包票说交给他们负责就好。过了两周小孩再回香港,狄秋问她玩得开心吗,她吸吸鼻子说跟着姥爷从早到晚学修车,现在听到引擎轰鸣只想检查轴承有无磨损。狄秋没忍住笑了,被她幽怨地看了两眼。
不过韩静节心态好,虽然信一哥有车,但她也有狗。陈家洛能吃能睡,又得家人溺爱,总能从厨房讨到好吃的。两年不到,当初的小奶狗已经长得颇为壮硕,一身黑毛油亮有光,被韩静节训得很好。
有老黎在,训狗当然不会停留在握手和坐下。像训韩静节一样,他原本也为陈家洛准备了个完备计划。奈何韩静节护狗心切,宁可自己加练也不让陈家洛上高台,最后计划只完成一半不到。好在陈家洛聪明,嗅探和咬人学得蛮快,在老黎那里勉强算是只合格的狗。
看她整日招猫逗狗,阿文总担心她高考会不会失手。如果其他科目倒还好,偏偏她立志要读法律,收分不低。对此韩静节表示预科阶段只用修五门课,她能应付。“只用”两字是她自己的评价,狄秋没经历过这一遭,不好点评她态度是否过于轻松。
不过在高考前几个月,一次意外还是让韩静节决定收心读书。那次意外硬要怪的话,只能说是起自梁俊义好心。他得了几张电影票,请朋友们去看《赌神》。韩静节起先犹豫,她童年阴影是《上海滩》,青少年阴影是《英雄本色》,自觉她们这种帮派家属看周润发的影视作品不太吉利。但好友们都去,连难得出城寨的林医生都会来,她最终还是决定赴约。
那场电影看得是蛮开心的,问题出在散场后。他们看得是夜场,出来时已错过晚饭,几人吵吵闹闹走小路回去,说是回家路上先去食宵夜。韩静节正考虑是喝粥还是吃粉,抬头就听见巷子深处飘来一声鬼叫。她还想这鬼怎么好像在用英文打招呼,下一秒就看着王九猛冲过来,身后还追着一帮尾巴。
情况不明,他们起先没打算掺和,正想退回大路。谁知王九先认出信一,边跑边喊“呦这不是龙城帮的吗”,回身踢倒两个跟的急的追兵,又高声补充“架势堂的也在”。
一时间他身前身后两伙人都有些愣,就听追他的人群里有人高喝一声:“今天都别想跑!”
那人话音未落,几人拔腿就跑,可惜王九动作更快,几步就跟上他们。借着昏暗灯光,韩静节看见他头上身上都有血,恐怕是刚经历一场恶战。她心中怒骂八百句晦气,王九还有气力对她笑:“跑快点啊僆妹。”
说着晦气,也是真的倒霉。后面的追兵不知何时分成两波从旁包抄,将他们堵在中间。眼看离大路还有几步路,梁俊义举手想要调和:“误会来的……”他还没说完,就听又有人说:“架势堂的十二少!好啊,今天一起留住。”
“仆街……”林杰森低声骂道,将韩静节挡在身后:“出去两条街就有差人。”
众人当中数她最没经验,也最容易讨得差人帮助。韩静节对这个安排没什么不满,眼见这一仗避无可避,她只庆幸自己出门时穿了件好行动的褂衫。
打架不似拍电影,没人喊开始,完全凭借多年来的默契。他们当中唯一带了刀的信一先冲过去,逮着最近的倒霉鬼探手就刺,连斩带戳顿时砍得打头几人捂着伤口哀嚎。梁俊义站他身后,扫踢替他打翻几个围攻上来的,也给韩静节挣开一个口子。
韩静节不敢耽搁,顺手甩开短棍,目标明确就是要跑向外面求援。可面前还有两人,其中一个正握短刀向她刺来。初次正经迎战就要见血,韩静节不知该作何评价。她一棍斜劈挡开进攻,侧步拧身猛打对方手臂。这一下用足了劲,几乎能听到骨骼碎裂声。来不及细想,另有一人挥着钢管冲着头就来,韩静节后撤躲过重击,旋即起身直戳他肋下空档。
眼看她要脱身,又有几人围过来,被梁俊义和蓝信一分别挡开。梁俊义韩静节方才打落在地的钢管,与信一蝴蝶刀配合,牵制了一圈人马。这些人多没受过训练,只是仗着人多,凭劲力冲上前硬打,这个档口竟敢反身露空给韩静节。她亦不客气,照着后脑勺直接甩棍上去,趁对方倒地的功夫与其他人拉开距离。
不过她身形虽快,却没防住暗处有人。身后不知谁投来一把匕首,她始终有些怕利器,闪身避过时幅度太大。两步外有个电线杆,刚好在她视线盲区,藏在后面的人趁她下盘不稳直接冲来,将她压制在墙上。韩静节反应及时,抽出甩棍横架在前对方短刀。钢棍对白刃摩擦出刺耳噪声,她毕竟在气力上比不过成年男子,眼看着刀刃离自己越来越近,信一飞掷一把蝴蝶刀正中对手手臂,给她造出一个破绽。
借着对方吃痛,韩静节一棍压下刀刃,棍尾猛砸对方手腕,同时狠踢试图摆脱压制。常人吃这一套必被缴械,但她恰恰忘记街头巷战时习惯将刀用胶布牢牢捆在手上。对方被她踹开些距离,手腕被打断,剧痛之下却没放弃,挥臂带刀一拳砸来。韩静节本能挥棍去防刃,刀砍在墙上带下一片灰尘,她没防住他一个扫腿,失了平衡险些跌坐在地。这一下极险,她全力抱住对方大腿冲去想破坏平衡,也做好准备背上要吃一下,只赌这一通造下来刀刃被废不会劈太深。
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王九蹬墙腾空绕过阻碍,一脚踢中那人的同时,伸手挡在韩静节与刀刃中间。那一刹那时间好像都得的慢,韩静节只听刀像是劈中什么硬物,怀中抱着的人重心不稳坠地,然后就听王九说:“放手啦。”
她扔开那人,看对方倒在地上扭曲着。不待王九再开口,韩静节直接将甩棍扔给他,起身向外就冲。路上没有行人,不知是不是听到声响纷纷避开。好在不远处警铃长鸣,她冲向那边,高呼救命。
等她带着几个差人赶回巷子时,混战已经结束,对方能动的人都撤走,留下地上动不了的伤者呼痛。好在信一和俊义都没什么大事,林医生甚至有闲心给伤者在做急救。王九不知为何也没走,还拿着韩静节的甩棍蹲在原地,好像这场灾祸与他无关。
警察面对这满地狼藉,持枪都不知该指哪一个。支援很快来到,清点完人数后再与韩静节确认:“张小姐,你的意思是,二十多人来打劫你一个,你奋勇反抗,加上这四位见义勇为,最终把不法分子全部打成这样?”
激战过后,韩静节因为肾上腺素还有些发抖。她指了指靠墙边站成一排的三位好友:“对,那三位是我堂兄,我们看完电影出来以后遇到这伙人。他们说要带我去玩,对我动手动脚。我家人受不了,拼死反抗不让他们劫走我。”
她看了看活蹦乱跳的蓝信一和梁俊义,以及站得像座山一样稳的林杰森,补充一句:“我们家开武馆,身手是比较好。”
她又一指另一边抱头蹲着的王九:“然后……这一位好心人路过,真的很感谢他出手,不然我都不知会发生什么。”
被指到的王九笑容灿烂:“没错,我见义勇为,阿sir可否替我申请良好市民奖啊?”
警员目光扫视一圈,又落回韩静节身上,觉得她看着年纪不大,但这一身打扮又显得像上世纪生人:“麻烦你说一下出生年月、家庭住址,张小姐。另外带证件了吗?”
韩静节从口袋里抖出身份证和学生证。年龄未成年,家住富人区,还是个中学生……值夜的阿sir原本还在犹豫,韩静节遂问能否借个电话通知家里,电话那头狄秋很客气地自报家门,然后这事情就顺利解决了。
闹到这么大,他们几人自然是等人来接。罪魁祸首冲他们摆摆手,潇洒往果栏方向去。临走之前,韩静节还是忍不住叫住他。鉴于名义上他们是义士和被搭救的受害者,话不能说太难听,韩静节也只好忍下白眼:“去医院消毒缝下针吧。”
她试图回想方才那危急一刻,觉得以那个角度,王九应当是避无可避只能用手或小臂挡开刀的。也许是对方手腕断了使不上力气的原因,才没落下严重伤害,但总归要处理一下。
隔着马路,王九站在路灯下,冲她举起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