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后,韩静节终于摘下实习二字,成为货真价实的大状。狄秋摆酒多年,这次轮到韩律师用自己工资请客吃饭。虽然菜色更重实惠,但张少祖和Tiger都觉得,老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得意。
不过正式执业之前,韩静节要先回深圳一趟。这次不单纯是去探亲,也肩负着接人的重任。她的小叔韩义最终决定摘下警帽,来深圳试试水。
因为有公职在身,他一直未能像其他人哪像频繁来沿海探望韩静节。距离上次相见已经相隔有些时日,韩静节去深圳火车站接他时,头一次清晰认识到时间会将青春带走。
其实韩义正当壮年,如果韩静节的父亲还在世,应该比他看上去更沧桑。但脱下警服好像把他保持天真的心劲也带走,他整个人看上去沉默而委顿,见到侄女才显出些活力。
此前韩静节已经听说发生在家乡的巨变。工厂每况愈下,产业更替带起的波澜让每个依托在体系下的人都在惶恐。至于叔叔为何决定辞职,她只听小姨说了个大概。似乎是执勤时去追偷车贼,那人慌不择路跳下楼去,摔得半死。
这事儿没人追责,但伤者是韩义旧日同学、韩静节母亲以前的同事。鹤城不大,沾亲带故都认识,他在家睡了两日后自己决定辞职。好在南边也有落脚处,张青松忙于生意早就想找个帮手,家里两位老人也乐于促成他南下。
在韩静节面前,韩义尽力克制住失意,咋咋呼呼揉乱韩静节的头发,问她事业搞得咋样了。
他们一直很努力地跟上韩静节的成长,张青松试着用最简单的数据给家人们解释过律师在港城的含金量:香港十个律师里只有一个大状,而十个大状里,只是三个是姑娘。从逻辑上来说,罗列这几个数据不能推任何出结果,但不妨碍韩静节的家人为她骄傲。
说到这件事,韩静节含糊地带过去,不好意思跟前刑警讲自己马上要去为帮派平事。而韩义像是看出她的为难,很快递来一张卡片,带开话题:“我离职前给你把身份证办出来了,等回归以后,不知道你们那儿能不能用上?”
虽然答案是否定的,但塑封的绿色证件与港城的身份证乍看上去还真有几分相似。左上角的一寸照片是韩静节实习前照的,她给家里写信时顺道寄过去两张,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她举着看了许久,还不太习惯姓名栏是三个字。
没有长辈在,小姨便做主带两人找了个大排档吃宵夜,算是接风,也可以说是庆功。既然担了个庆功的名,饭后韩静节很自然地提出要买单,毕竟她如今是领正经薪水的人。张青松一把挡住她掏钱包的手,连声表示你俩都是客,还得是东道主付钱。
最后唯一可以算作客人的韩义也加入其中,给不出一个正经理由,单纯就是掺和一脚。三个人这样纠缠一阵,韩静节实在受不了,笑着说头一次见到抢着付钱的。没想到被两位家人同时嘘声,称这是种名为“撕吧”的家乡文化。
最后这顿饭还是由韩义付了钱。倒不是他战斗力更强,单纯就是他装作漫不经心,说他这次来其实不光是投靠,也可以讲是团聚。话说到这里,韩静节其实还未全明,直至看到小姨照他胸口捶了一拳才反过神来,连着叫了许多声好。
于是韩静节返回港城时,还多带了一盒大白兔奶糖,硬是给狄秋也塞了两颗。狄秋并非阻止小孩吃零食的古板家长,但还是多问一句怎么想起买这个,就听韩静节神神秘秘答:“是喜糖啦。”
无论怎么说,这都是段很好的姻缘。青梅竹马,亲上加亲,虽然历经蹉跎,但互相扶持打磨出的情谊也格外贵重。两位新人都不想办婚礼,跟韩静节说你同狄先生他们吃了喜糖就算祝福。
韩静节在香案前也摆上一颗糖,心想这也许是活着的妙处之一。活下去人会见证可能,可能更坏,可能更好。谁也说不准,但这种可能性令人着迷,因而珍惜生命。
日子要过下去,而短暂迷惘过后,狄秋也寻思找回状态。毕竟寻人多年,类似的失望经历过不止一次。讲来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韩静节的支持确实让他宽慰些许。几日后阿祖来送租金,他讲起这件事时,头一次觉得没有那么心痛,只是说自己之后要想办法往美澳发展去找陈占的儿子。
趁着只有他们两人,张少祖终于能叼上烟。隔着烟雾看不出龙头的情绪,只听他半晌才说:“好啊,以后有的忙。”
提到韩静节,他多问狄秋一句,问老友是否知道小孩领了人来城寨。
这几年许多事都是韩静节自行处理,像找个打杂帮手这种小事狄秋早就不过问。他回忆了两秒,想起她前些日子是说过找了个人帮忙做事,还讨要做证件的门路。
“听她讲过,我想找个外人也好,毕竟现在挂在新记,分得清楚点比较稳。”狄秋道。“没整麻烦给你吧?”
“能有什么麻烦?她捡人连祖宗三代都查,规矩写足两页纸,叫什么工作说明书。真是当□□是生意来做了!”张少祖打趣道,灭了烟头,捂嘴咳了两声。
他这几日总这样咳,狄秋按住他又去摸烟的手,想着该叫厨房炖碗梨:“少食点烟,看你最近气色都不是很好。待会留下食宵夜?”
“下次啦,等城寨拆完再好好坐坐。”张少祖将烟盒塞回口袋,拍了拍他的手表示无碍。城寨拆迁的批文还未正式下来,但也就是最近的事情。这几个月他们忙于清点人数,三万多人不是小数目,未来安置更要费心。
狄秋点点头,没多挽留,只是送老友出门。说来也奇怪,走出门的那一刻,他忽然一阵没来由的心悸,好像有坏事要发生。再回神时,阿祖已经停在阶下看他,关切道:“阿秋?”
也许是近来事太多。城寨拆迁不知有多少人觊觎这块肥肉,狄秋这边还捧着高层抛来的橄榄枝,肩负着招安几股势力的重任。他们年少时再怎么幻想成功,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能走到这种高度,感到压力也是正常。
“要下雨了。”狄秋为自己找补,抬眼望了眼,见天边一片妖异的玫红亮色。在这瑰丽的天光下,他看阿祖竟有些陌生。隔着茶色镜片,那双素日沉稳的眼中好像漾过些许迟疑,好像正怀揣着什么心事。
狄秋不由踟躇,想要问他是否有话要讲。但在他开口之前,张少祖笑了:“快回去吧,阿秋。”
这个小插曲很快被遗忘,不过等韩静节再去城寨时,狄秋让她捎去盅清热润肺的糖水。无论韩静节还是蓝信一早就习惯登门时顺带提上自家家长的心意,但这个功效让韩静节的雷达滴滴作响,到飞发铺堵住张少祖。
龙头忙于琐事,这几个月理发电发都要预约。韩静节刚好赶上空隙,汇报之前,她喊祖叔叔先吃东西。
保温桶里鸡蛋腐竹糖水还温热,张少祖只拿了一个碗。他知道两个小仔都不好这口,如果信一此时在场,一定会摆出嫌弃神色,说腐竹蛋花不如百合马蹄。
韩静节捧着搪瓷杯喝茶,看着不挑食的大人以身作则将蛋花搅散。距离上次见面已有些时日,她觉得祖叔叔好像是比前个月见要瘦些,随口问道:“祖叔叔,你一星期内有没有瘦过一公斤呀?”
张少祖微笑道:“这个真是冇留意过,我又不是什么健美先生要日日秤体重。”
韩静节被他逗笑,但没打算放下这个话题:“是怕你太辛苦。今年有去医院检查下身体吗?”
张少祖闻言不由叹声。当年韩静节升学时没选医科,却不妨碍她有意为医院创收,身边人无论大事小事都想推去医院,年年还催几位长辈去医院体检。
他们这行大都觉得医院不大吉利,去了无事还平添病气。总将看病体检挂在口头,其实有些犯忌讳。但狄秋私下与两位兄弟说过,她阿妈当初癌症发现得太晚,此事始终是韩静节心中一处伤,所以众人也能理解她的执拗。
但除了狄秋每年能做到去体检任医生摆布,张少祖和Tiger大多时候都是装鸵鸟。面对小孩悉心关怀,张少祖不想拂了她好意,也不想再被念要戒烟戒酒。他清清嗓子,小心带过,问她最近有什么消息。
说到正事,韩静节严肃起来,一条条与张少祖梳理目前港城的势力动向。她初出茅庐一介新人,就算能力再好,在新记那星光熠熠的律师团中也青涩得过于突兀。新记招纳她更像想要对外昭示诚意,显示自己以和为贵的决心。
她背后是狄秋,间接代表着龙城帮和架势堂的态度。回归之际洗白上岸是大势所趋,打打杀杀这些年,无论张少祖还是Tiger都有些倦。但除去明哲保身这一层外,他们也真心希望能看到太平。本来主权交接在即,民间就是人心惶惶,如果这些帮派在此关头能守住安稳不生事,对社会无疑更好。
而韩静节也相当明白自己的任务。她在法律事务上还是新人,胜在熟悉帮派事务和北地政策,在团队中绝对不拖后腿。但比起辩护,她更重要的职责是为几方搭建关系。
相比于狄秋合纵连横,张少祖如今比较担忧的是他们手中那些黑色生意。这些年城寨中的粉档屡禁不止,早些年他用雷霆手段肃清过,架不住总有人铤而走险,后来只好各退一步。
关门很轻松,他发愁的是这些东西如果脱离他控制,不知又会流向哪里。这点韩静节倒是给了他些许灵感,她从狄秋那里学来上下打点的本事,亦有幸如张少祖当年结交蓝森一般,与一位志向远大的警探交好。
她的小姐妹罗奕这些年在警队茁壮发展,相比于老窦,罗奕做事更加灵活。只要有利于治安,她并不介意灰色领域是如何运转。到时候城寨拆完,他们能管住的自行处理,麻烦的交给这种识数的差人也是条路子。
张少祖听她讲完不禁哼笑,反问:“你这样以前是要被人当二五仔的,知不知是什么下场?”
韩静节给他碗中又续满,狡黠一笑:“我一来不算是帮会中人,二来不会理这些江湖规矩,问心无愧,得罪就得罪啦。”
她说得很轻巧,但张少祖看她长大,心知这话绝非说说而已。韩静节追求她想要的公正时自有一种决绝,上到豪绅,下至流氓,她看准时机就会动手,比同龄的玩伴都要狠厉。
很难说这种品质是好是坏,但与她恪守的秩序相结合,张少祖个人来说更多是欣赏。不过很快,这种坚持又转火到他身上,韩静节目光如炬看过来:“那祖叔叔你找林医生看过吗?光吃糖水不够的,看看中医都好。”
龙卷风也很难应对这种关心,很快举手投降,表示等阵就去。好在门外适时响起摩托轰鸣,龙卷风松了口气,心道终于有人能够分散注意力。
蓝信一飞奔进来,目标明确,直奔韩静节而来。他神色有些怪异,像是乐得看戏,但又不宜在大佬面前显露:“王九在城寨门前,你要不要去打声招呼?”
听到麻烦的名字,韩静节忍不住抿起嘴。但正事已经说完,她看了眼祖叔叔,见对方没有出声反对,还是决定去看看情况。
直到走下楼,确认谈话声音被街坊谈笑声盖住,韩静节才对阿哥讲:“阿爸今日叫我带咗糖水过来,祖叔叔吃过还剩大半盅,你迟点叫洛军一齐食啦。”
她前些日子托陈洛军去查一批走私录音机的去向,估计对方这两日都在走街串巷走访各家电器行,今日来就没去打招呼。
蓝信一啧声道:“喂,你们这才认识多久,你有什么好处就念着他先。”
韩静节早就猜到他要说什么,淡淡望他一眼,道:“腐竹蛋花。”果然听对方立刻转口:“有好东西就是要一起分享,我等阵连瓶都拎给他。”
“不过……”他忽然话锋一转,将手中一直拿着的布包丢给阿妹。“你要不要先看下他带了什么回来?”
方才就见他手里拿着东西,韩静节还在好奇。她顺势接住,觉得还有些分量。
出于习惯,她将包袱打开一条缝探看,只消一眼就看得眼前一黑,立刻合上。
包里赫然是几块粉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