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张少祖得知自己肺部那团阴影是肿瘤时,没有太多感受。
“要验咗才知是良性还是恶性,不过医生讲发现得早,还未扩散,可以治好的。”狄秋说话时就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私立医院单人间不知几多钱,还有大扇窗户能看见城景。
一切都很好,但张少祖只说:“不好同信一讲。”
医生建议是直接开胸切除,不过要在医院走一遭,必然不可能瞒住蓝信一,所以这句话等于拒绝治疗。
狄秋皱起眉,但很快又轻松道:“你的事,你自己做主啦。”
他这么说就显得过于冷酷,张少祖以为他还有后手要再劝劝,但狄秋真就将他送回城寨。只是车子停下后,狄秋也跟着他一同下车。
见张少祖似有疑惑,他很自然地说:“小静还在你那里,顺便接她。”
飞发铺贴了今日不营业的告示,看字迹是出自韩静节。大概是太多人来问,她不堪其扰写了张条。张少祖逐字看完,笑道:“同阿秋你的字好像,吓了我一跳。”说着他揭下那张纸小心折好,拉开店门。
屋内静悄悄的,蓝信一和韩静节都在沙发上,一人捧了一本账。茶几上整理好的名册已经堆成小山,两人同时抬头,一个说你们回来得好晚,另一个道都该食晚饭。
两人都太冷静,反而不对劲。但早就到了饭点,见狄秋也没有要回家的意思,身为主人兼当事人,张少祖也只好举手投降:“食叉烧饭得唔得?我请啦。”
飞发铺与冰档隔了没多远,他们习惯堂食,但今天还是叫外卖更合适。待陈洛军拎着四盒饭、两杯奶茶、若干蛋挞送上门时,原本还想问候一下龙哥身体,谁知推门就被屋内无法言喻的氛围震慑。
他叫了声龙哥,见张少祖被三人堵在里面,投给他一个复杂眼神,想必是暂时不缺关心。
坐龙卷风对面的人却是陈洛军没见过的生面孔。那人满头银发,面容看着倒是不太老,他依稀觉得在哪里见过。
好在韩静节适时起身,对男人说道:“阿爸,这位就是陈洛军。”
“秋哥。”陈洛军低头打了个招呼。韩静节很少提家人,但蓝信一和梁俊义整日讲东讲西,难免会捎带上狄秋的名号。除了姓名外,他就只知道狄秋是韩静节的养父,与龙、虎二人是结义兄弟。
他也终于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的狄秋,原来是看过梁俊义屋里摆的合影。那张相还是韩静节十八岁生日会照的,几人都着盛装,三位长辈在前坐着,三个小辈站在后面。梁俊义说,可惜四仔未去,那时你也没来,等回头再影张大合照啦。
狄秋望向这年轻后生,点头道了句辛苦。他听过好几次陈洛军这个名,韩静节也赞过此人办事可靠。只是他一直帮韩静节处理新记那边的事,狄秋不便接触,今日才第一次见。
鉴于这几人明显有事要谈,陈洛军没有多留。蓝信一分饭,韩静节发餐具,狄秋默默吃饭好不优雅。一派寂静中,张少祖终于忍不住先开口:“今日在家都做了什么?”
“对完了名册,小静还把那些文件都看过了。”蓝信一平静道,递了个蛋挞给韩静节。“秋哥这单真是要赚大钱了。”
狄秋接口:“我和老许谈好了,之后会一起去内地投资。”
韩静节亦道:“我和罗奕那边也讲好了。只要我们这边开口,警方随时可以出人。差人出手的话,龙津道那边就算闹事也不用担心,我们只要看好龙城路和光明街就好。”
账目文件都这样清楚,甚至黑白两方外援都已找好。张少祖哼笑一声:“那不就无事要我操心了?”
“你知道就好喇,大佬。”信一不动声色地看过来,顺手将碗中青菜捡给他。往日张少祖回不留情面地拨回给他,今日却纵容了这点任性。信一眼中担忧太重,压抑不住,偏偏他回应不得。
这顿饭吃完,客人就要告辞。张少祖让小孩留下看店,自己去送二人出去。这种安排略显刻意,但他还有些话要嘱咐韩静节,也就只能将就。
路不算远,也不知谁拖着步子行的慢,倒是留足了说话时间。晚饭时分,城寨中最是热闹,街市闹声也是最好的掩护。韩静节走在两人中间,叽叽喳喳挑些工作趣事讲来调剂气氛。就这样走过几条小巷,张少祖叹了口气:“别同信一讲,静节。”
韩静节微微歪头:“讲什么?”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张少祖心知这父女俩之间绝无秘密,所以先前压根不提要狄秋对韩静节保密。估计等阵上车,老友就要将检查结果和医院病历都分享过去。
不过狄秋不言语,他也就没有点破,接着说:“我有自己的考虑,他知道又要大惊小怪了。”
“龙哥的考虑不会是担心有人想钻空子,所以一定要死死瞒住消息,守住城寨吧?”韩静节微笑道。
这是她第一次叫龙哥,但张少祖还来不及细想,就听她甜甜说:“如果龙哥真是这样想,那不如转个思路,直接收拾东西去医院啦。否则下星期三新记那边开会,我即刻昭告天下。到时不光信一哥会知道,全天下都要知道了。”
狄秋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依旧没作声。张少祖更多是震惊,并不是惊讶于这招釜底抽薪,而是没想到这是韩静节讲出来的话。
他不怒反笑:“怎么,你威胁我吗,静节。”
“是啊,祖叔叔。”她大方承认,坦然得好像讲什么定理。“我不知阿爸有没有同你立过什么绝不外传的保证,但那是你们的事。医院那边我熟过他,今日给你问诊的医生是我学长,还是我从校友聚会上挖来的。就算阿爸不讲,你的检查结果我也能查到。”
她短促地吸了口气,继续道:“不过都不用查,我都能猜到。今日你检查结果不是很好,不然你到家一定会话没事。但应该都不会特别坏,不然阿爸不会陪你一齐过来。”
“介乎两者之间,我就当肺癌早期来看。去不去医院是你的选择,我当然干预不了。但我想讲什么也是我决定,你都拦不住的。”她望向张少祖,坚定道。
这套说辞不可能是临时想好的,但从狄秋的神色来看,张少祖猜想他应该知道韩静节准备了一些手段,但具体操作恐怕还是头一次听。
这种几乎无赖的话真就只能由她来说。张少祖已经看到停在路边的那辆黑车,他停住步,直视着女孩的眼睛,有些无奈:“我的命,还不能由我自己做主吗?”
这的确是无法撼动的真理。哪怕是让韩静节来选,生命的长度也永远不是唯一标准。当年她不忍要求母亲多留一阵,如果未来有一日再要她做出选择,恐怕她也还是会选放手。
“离那一步还差好远啦,再说你的命也牵住信一哥,不是吗?”她尽量将这话讲得轻松些,却还是忍不住拉住狄秋的手臂汲取些安慰。
狄秋回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她的手指安抚。他们都猜到同辈的劝告太苍白,所以韩静节早就提出她来试试。只是不管排练多少次,讲出口时还是比预想的更难。
该说的都已说尽,告别道晚安前,狄秋望住老友,认真道:“信一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好出息,做龙头未必比你差。但他坐你的位,一定不如做你头马开心。”
张少祖站在车门前,没有说话。承载了三万人的庞大建筑落在他身后,哪怕他是掌控这里十几年的王,站在它身前也是那么渺小。
“保重,祖哥。”狄秋道,而韩静节已经侧过头去,难得没有打招呼。
“静节。”张少祖叫她,看她过了几秒才回过脸,嘴角噙笑,眼尾已经发红。
“拿好。”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扔进车窗里。韩静节本能接住,就见手上躺着一个烟盒,是张少祖惯抽的云斯顿。
他说:“看那间医院里不给抽烟,你替我保管住了。”
相比于漫长的来路,张少祖独自回家就要快得多。家家户户都开着窗,饭菜香气与电视和人声交织在一起。三两小儿已经吃完了饭,聚在空地开始放起风筝。
这场景张少祖看了几十年,岁岁年年如此,几乎等同于永远。他想过某日他会先走一步,没想到竟然是城寨比他早说再见。
蓝信一等在家里,随手甩着蝴蝶刀打发时间,见大佬回来也未收起。张少祖在他旁边坐定,看银光在他指间闪烁。蓝信一的第一把刀是他买的,最初也是他传授,但蓝信一很快超越了他这个师父。
张少祖深吸一口气。他谈话时习惯点烟,怕是要适应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习惯口袋空空。于是他大致比划了一下,也不管位置是否正确:“这里长了个东西,要开刀拿掉,问题不大。”
刀收进了鞘,他的头马只停顿了不到一秒:“这段时间交给我。”
张少祖并不像狄秋那般在意小孩坐姿,所以蓝信一在他身边时总是没个正行。如今他挺直身,伸出手像要郑重立下承诺,张少祖才终于看清他早就能撑起这片天。
“不仅我去住院这段时间。”张少祖说着握住他的手,这不是什么誓言,也无关权力传承,只是当父亲的牵住小仔而已。“以后我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