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真相时,陈洛军觉得自己好似在做梦。
他追出来只是想多问一句韩静节,这几日是否要他跟着充作保镖。这种毛遂自荐的事他不太习惯,在心中排演了几遍,谁知还未追上人,先听到自己的名。
和信一讲的悄悄话他本不该多听,但那几句话还是飘进耳朵里——王九说他是陈占的儿子,还造了个出生证明。
这是天大的笑话,陈洛军恨不得当即跳出来指天发誓。自己前半生与香港没有半点关系,除了未曾谋面的生父也姓陈外,他跟那个杀人王再无相同之处。
然而不待他撤身,那个更耳熟的名字就蹦了出来。阮光成三个字被韩静节念的好像某种咒语,让他全身血液都冷冻成冰。陈洛军扶住墙壁,想起韩静节曾经问过他的问题……
西贡来的,越南华裔。这几个条件能筛出无数人来,可再加上同名,还会是巧合吗?
他曾经被迫当了很多年的阮光成,那是他不太想记起的回忆。离开越南之后,这个化名已经太久没有人提起,如今被他亲口说出来。
蓝信一没给他再开口的机会,几乎是拖着他一路返回冰室,落下卷帘门反锁每一道锁。
“你妈叫什么?”他扶住陈洛军的肩膀,顾不得语气是否粗暴。后者像是仍未从震惊中缓过来,愣愣给出答案:“苏玉仪。”
这个回答彻底击碎蓝信一最后一点希望。他吐出口气,没有多犹豫就下了判决:“收拾东西,今晚送你走。”
见陈洛军依旧木讷站着,他急匆匆道:“这件事绝对不可以传出去!”
“喂,突然讲什么胡话?送洛军去哪里?”梁俊义还不知状况,只看出短短几分钟来回,两人神色都大变。他握住刀起身,视线在两位朋友间游移:“苏玉仪这名字好熟……”
蓝信一咬牙道:“当然熟,小静讲过多少遍,陈占的老婆。”
长辈不会轻易将那一代恩怨讲给他们听,但这个故事他们听韩静节说过很多遍。那是她六岁就决定的人生志向,随着她年纪渐长逐渐从理想演变成计划。
他被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击中,陈洛军进城寨到现在一幕幕从眼前闪过,蓝信一几乎要被无常命运逗笑。
差一点,每次都差那么一点。陈洛军说过自己来香港时被蛇头骗了一大笔钱,几人想替他出头,可惜陈洛军不想闹出风波,耽误韩静节的正事。如果那次韩静节真的搵到蛇头,恐怕会早早发现陈洛军真实身份。
他也说过母亲早逝,如果韩静节多问一句,那时就会知道他母亲就是仇人之妻。偏偏她又知伤痛讲出口最难,主动带开话题,就这样错过时机。
今日也是如此,如果不是陈洛军主动坦白,他们怕是又要错过。但蓝信一情愿真相被永远掩埋,也好过现在,所有人都不知该以什么身份自处。
“你是陈占的儿子?”梁俊义僵在原地,试图理清眼前的情况。架势堂与陈占亦有旧仇,他来不及想阿大的反应,听凭本心行动:“我去找义姐!”
“傻子,义姐是秋哥的人!”蓝信一喝道:“找福建仔,东南亚那边不能去,看下最近有哪条线能走?”
无需交流,他们都默认这是唯一的路。梁俊义忙着打电话找人,蓝信一在店里搜刮现金。陈洛军环顾屋内,想不明短短一点时间为何换了个世界。
他下意识地抱住手臂,声音枯哑:“为什么,要我走?”
这一句话可以有许多含义。也许是觉得自己无罪不应被迫离开,也许是问他们为何知道真相还要放自己离开。
这话问得两人都停下动作,对视一眼之后,蓝信一先拉开椅子:“坐。”他摸出根烟点上,借尼古丁试图让自己冷静些许。梁俊义坐到他旁边,纠结片刻开口:“你知道你老窦是……”
他还未说完,陈洛军就直接道:“我不知。”
“家里人都不说他是哪个,我妈也不提他。我小时候跟我妈姓,叫苏洛。我七岁那年她死了,才同我讲我另有个名叫陈洛军。后来打仗,全家改名,我又变咗叫阮光成。逃难那阵,我跟其他人跑散了,之后就一个人。”话音平淡,不带任何感情。
不久之前,他还同韩静节讲过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不成想今日陈年的旧债就突然加到自己头上,陈洛军试图回想,想不到半点生父信息。
他很小的时候就察觉到那个男人是苏家的禁忌,没人提起他,只有母亲在深夜无人时为幽灵哭泣。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直到病死都神志清明,对过往守口如瓶,只对儿子说他父亲为他取过一个名字,叫陈洛军。
后来他长大些,认定母亲是被负心汉骗了,这些年才绝口不提父亲的存在。对素未谋面的人,他谈不上恨,但也不想跟这人扯上任何关系。直到临到香港前,蛇头问他姓名。
他再也不想做阮光成,又担心自己未来漂泊时还不知是什么境况,亦不想弄脏母亲留给他的名。所以他答:“陈洛军,我叫陈洛军。”
直到今日,他才将一切都串连起来。母亲对帮派的厌恶、祖父母多年来的沉默都有了解释,甚至连他被人夸赞过的好身手也许都与那人有关。
过往种种忽然都被陈占投下的影子笼罩,陈洛军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望着蓝信一,固执道:“我不认识陈占,我只知道你们。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是你们收留我,给我地方住,给我饭吃。”
隔着朦胧烟雾,他听见蓝信一喃喃说:“现在谁都承受不起真相。”
不必他说,陈洛军也知道。龙哥住院,城寨待拆,外面多少人都在盯着要搞事。多一根稻草,都可能会压垮这摇摇欲坠的巨兽。
他眼中痛苦压抑不住:“我不想骗安安,再说我现在逃走,不就告诉他们王九说得是真话?”
蓝信一看向他,缓缓反问:“骗?你现在告诉她,又能改变什么?”
陈洛军张开嘴,一时想不出要说什么。在沉默中,梁俊义轻咳一声:“肯定要瞒住秋哥,但要不要先同小静讲一声?”
顶着两人质疑的眼神,他解释说:“我知她好执着要替秋哥报仇,但当年她都放过何子仪……”
其实就连蓝信一心中都抱着点期待。他与韩静节一道长大,清楚她禀性善良,当年才会为一个何子仪犹豫那么久。陈洛军与她交好,理智如她,想必能分辨上一代的仇与他没关系。
也许,也许她会愿意放过洛军呢?她是世上最了解狄秋的人,说不定能想出办法,化解这陈年旧怨?
可梁俊义下句话让他陡然醒悟。十二少犹犹豫豫问:“或者,要不要问下龙哥意思?”
“别让大佬难做!”蓝信一本能拒绝。话出口的那一刻,他同时也痛苦地意识到,奢求韩静节帮忙只是妄想。
他不会让任何事影响到张少祖的手术,哪怕事关性命。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韩静节最最优先的只会是狄秋。
烟眼看要烧到指尖,几点灰簌簌掉下,落雪一般停在桌上,被蓝信一随手拂去。他不知如何将这话说得更委婉,只能尽可能让另外两人认清现实:“那个出生证明应该不是假的,秋哥现在在气头上可能不会理,但小静肯定会找人核实。”
“就是说,她很快会发现,你就是陈占的儿子,而且之前有人瞒住你那张出生证明,所以他们一直搵不到你。”他躲避过陈洛军的视线,残酷道:“现在不知是哪个保住你,但秋哥肯定不会放过你们。”
“小静不喜欢杀人,也知道你是个好人。”蓝信一艰难道:“所以对你动手她会好难受,但不论怎样,她都会做掉你。”
一片死寂之后,陈洛军低下头:“我是她带回来的,我走咗,她怎么跟秋哥交代?”
听他这么说,蓝信一便知他大概接受了现实,叹口气说:“人家是一家人,你担心什么?你留在香港,不死,小静愧对秋哥;死咗,她又会觉得对不起你。不如你先避下风头,不好搞到她为难。”
他说得笃定,其实对未来没有半点把握。韩静节当年两次复仇都是不声不响地见了血,这次换秋哥动手只会更果断。
他们不能眼睁睁看陈洛军去送死,留在这里被找出来是早晚的事,那就只有离开。
这次陈洛军没有迟疑太久。他轻轻点头,压在另外两人身上的无形重担好像都随之卸去。梁俊义继续去打电话,陈洛军听他熟络地与人客套,很快比了个OK的手势:“凌晨刚好有条船,去澳大利亚。”
蓝信一将所有现金都塞到陈洛军手中:“你返去收东西,我去叫四仔,待会他两个送你去码头。”
……
城寨的医生被叫醒有些暴躁,在听过蓝信一三言两句讲清情况后,默不作声打包了些常用药。
陈洛军原本以为自己没什么行李,打包时才发现屋内不知几时添置了不少东西。他带了几套换洗衣物,找出初来香港时穿的那身衫,把蓝信一给的钱和自己的积蓄都塞进暗格。
除了钱以外,陈洛军没什么私人物品,只有小小一张母亲的照片。他从未给人看过,这种私密情感似乎不好同兄弟分享,身边最能理解的人或许还是韩静节。
有那么一两次,他们的确说到家人的话题。但韩静节很少讲自己的事,出于公平的考虑,也就不会追问陈洛军。她不问,陈洛军就不知该如何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下,想着留到更合适的时间再说。他觉得他的母亲是个很好的人,如果能多个人记得她名,也是件不错的事。
如今想来,这也算是命运眷顾,没有让陈洛军早早露馅。而苏玉仪显然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原来在陈洛军不知道的地方,她的名字同仇恨连在一起,被人牢牢记着。
他们趁着夜色一路赶赴码头。这个时候大半个城市都已歇下,但霓虹灯不会熄灭,五颜六色的街灯映在车玻璃上,比鱼蛋妹的万花筒还要亮丽。
梁俊义开着车,啰啰嗦嗦嘱咐着船上的规矩。林杰森坐在副驾驶,在梁俊义无话可说的间隙,补充几句药的用法。
船要去珀斯,他们都没听过这个地方,只知道狄家的生意暂没有涉及到这片偏远土地。
另一头,蓝信一独自坐在家里。这种时刻他总是很想抽烟,但阿妹说过有害物质会留在家里,他不想张少祖到家时被影响到。
借着窗外一点红光,他摸到桌上零食盒,倒出几粒榛子。今日震惊的事太多,他的大脑已经不堪重负,但有个无法忽视的问题还在困扰着他——
苏玉仪可以带着孩子跑回家,但要瞒过狄秋的关系,在香港藏下出生记录,这就不是她能够办到的了。若是青天会的人帮忙掩盖,那为何不做的干净点,直接将记录毁掉?
如果不是青天会,那又是谁敢悍然不顾龙城帮的滔天血债,疏通关系隐藏陈洛军的身份?
夜里太安静,蓝信一只能听到自己捏碎果壳的窸窣声。他机械嚼着果肉,品尝不出什么味道。这还是韩静节过年时拿来的,也不知是放太久跑了香气,还是他眼下食不知味。
好在电话铃声终于响起,他跃向这救命的讯号,迫不及待接起来:“怎样,他上船没?”
可惜命数今夜似乎不打算眷顾他们任何人,听筒那头梁俊义的声音被海风模糊,带着淡淡绝望:“秋哥打过招呼,走不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