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在说话时,怨灵将挡在前面的头发往后扒,露出留有小小痘印的额头。
她那一身密集的伤痕消失全无,爆开的眼珠此刻什么也没发生般、牢牢固定在眼眶里,被眼皮保护。
她穿着一身干净的校服,第一次扬起了笑,缓缓的诉说自己的故事。
铃木飞鸟则看得有些发愣。
什么嘛,原来森本小姐和他、和自己班上的同学们也没什么不同。
怨灵没有在意他的走神,自顾自说道,“夏天的中午很热,干了一早上活的我和姐姐就会找个能休息的树荫,将晒得发热的草帽脱下,这个时候,我的脖子就会出现一道深深的、向外扩散的红痕。”
“因为帽子很大,我的脑袋总是带不好,于是妈妈在帽子上缝了两根绳子,在出门时就紧紧系在我的下巴上,勒得我好痛。”
“每次脸上流汗我都要紧张好久,汗水顺着脸颊流下,将绳子打湿,被勒的地方就会更不舒服,又在太阳的照耀下带来火辣辣的疼。”
“这样的疼总让我想起生病时,爸爸妈妈的巴掌……”
【组成森本小姐幸福的,是妈妈传给姐姐、又从姐姐传给她破旧又宽大的草帽。
是总是不合身、打了无数个补丁,灰灰旧旧看不出原样的衣服。
是即使生病,也绝不能停下一天的活。
直到她七岁,背着满满一箩筐的菜与家里养的鸡鸭,独自一人踏上去往远方姑姑的家。
森本小姐说,
其实姑姑的家并不远,只是当时的她太小,也从未离开过家,才会认为那短短的距离是远方。
她将妈妈早上给自己画在纸上的路线捏在手心,每走一步都在害怕以后再也回不去家。
她太过紧张了,没能及时阻止纸上的图案被汗水晕染。
等到她发现时,手上已经全是墨渍。周围全是高大的树木,到处都与自己来时走过的小路一样。】
“要是立即往回走,我肯定能回家。”怨灵轻声说着,“可当我往回去的方向跨出脚步时,妈妈的叮嘱又在脑中响起。”
“她说,这些东西一定要平安送过去,不然我就别回来了。”
“于是我只好继续走,希望能幸运走到姑姑家。手上的小鸡小鸭很闹腾,让我空不出手来擦眼泪。”
“最后,眼泪干了,我也迷路了。”
铃木飞鸟没有插话,在一旁安静的听着。
毕竟有时候,保持沉默、学会倾听比一味的安慰更有用。
【她从天明走到天黑。
一天没吃东西的她特别想念妈妈做的海苔饭团,可身边什么都没有。
最终,饥饿战胜了理智。
她将手伸向背后放菜的箩筐,打算拿点东西吃。被放在地上的几只鸡就在这时挣开了绳子,四处逃奔。】
“我大喊着不要跑,可它们哪会听我的,没过一会就连影子都看不见了。”怨灵说着,手上也开始比划,“于是我只好拼了命的追,想着能捉一只是一只,这样回家也能少挨点打。”
“然后……我就摔倒了。”
怨灵撑开双手往后一仰,做出摔倒的模样。
如此滑稽的一幕,铃飞鸟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等到她再次醒来,也不知是几天后了。
她只记得,那天太阳挂在她的头顶,热的让她忽略了晕眩与饥饿。筐中的菜散落各地,沾满了褐色的泥土,还有许多都被自己压烂,不能吃了。】
“我不敢回家,坐在草地上迟迟不动,可我又不敢在陌生的地方待太久,于是只能站起来。”怨灵轻声说着,表情有些苦恼。
或许现在的她也不明白,当初的自己怎会如此懦弱。
【她不知道回家的路,茫然的抬起头。
天空仍和往常一样蔚蓝,明明就在昨天,她和姐姐还在一起描绘那些怪状的云朵。
她吸了吸鼻子,浑身上下都好痛。
她想哭,又没有力气,只能跌跌撞撞往不知终点的方向走,每走一步都在祈祷:
爸爸妈妈打她轻一点,轻一点点就好。
不知是不是祈祷起了作用,她竟然走到了县城。
这也代表着,她暂时不用挨打了。
森本小姐在这时悄悄的告诉我:
其实比起被打,她更害怕的是爸爸妈妈失望的目光。】
“我还记得,有一次去收晒到地上的玉米粒,因为天色很暗,马上就要下雨,家里的其他人又都很忙空不出手。”怨灵叹了口气,“可我的动作太慢,还没收完雨就把玉米粒打湿了。”
“妈妈看见后什么也没说,无言的蹲在铺满玉米粒的地上,全身都湿透了,过了好久才挥手让我先回去。”
“那一天,家里很安静,沉闷的让我不敢呼吸。到了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脑子中全是妈妈看到玉米地后的眼神。”
“沮丧又隐含对我的怒火,可她什么也没说,没有指责,也没有挨打。”
【她说:身体上不管多严重的伤都会结疤,疼痛也总会有一天消失。可更难熬的,是知道自己做错事的惶恐不安,是家人无声的指责。】
“哈、”心脏仿佛被一双大手抓住,跳动伴随着细密的痛。铃木飞鸟重重的呼出气,想要揉揉不知是睁了太久、还是对这段叙述感到悲伤无力的缘故而酸涩的眼眶。
他想告诉怨灵,
迷路并不是大错,丟掉的鸡鸭与一筐菜没了再养、再去种就好、
湿了的玉米粒也可以等第二天雨停再去晒、
被雨淋湿的也不仅仅只有妈妈,还有当时小小她自己。
但,铃木飞鸟说不出口。
身为局外人的他根本没有资格说这些话。
怨灵则继续像个旁观者一样,侃侃而谈。
【县城很热闹,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她直接看呆了。
高大的房子外放着精心摆出造型的盆栽与花卉,
人们穿着色彩丰富、当下最流行的时装,
在马路上行驶着的轿车正在播放要支持某个领导的音频。
正当她想再多看看时,原本还寥寥无几的人变多了起来。
那是群看上去比她小一两岁的孩子。他们手牵着手,头上带着嫩黄色的帽子,穿着干净整洁、一模一样的白蓝衣服,后背上是各种花花绿绿图案的书包,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们和我年纪差不多,却完全不同。”
回忆到此处的怨灵眸中嫉妒之色一闪而过。
“真不公平,他们不用干活就可以吃上美味的饭菜,每天只用想着放学后该去哪里玩,因为老师会带他们平安回家,而我却连学校都不知道是什么。”
怨灵话音一变,坦然道,“所以,我跑了。”
【为了能留在这个色彩丰富的世界久一点,面对前来帮助她的大人,她逃走了。
她逃避的想,
过几天自己就回家。
可她没想到,这一留,
就是五年。】
“我在桥洞下准备休息时,被人发现了。”怨灵两手托着脸,思绪飘向远方。
“他以为我被家人抛弃了,将我带到了孤儿院。”
“那时我的脑子中只有一句话。要离开家,要变得更好,要拥有和这些人一样的、幸福的人生。”
“我见到了很多年纪不一样的孩子,有了一张与家里不同的、柔软的小床,虽然不是很多、但足以吃饱的饭,还有能一起玩的朋友。”
“喂,”怨灵突然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自私?”
“怎么会?”冷不丁被询问的铃木飞鸟摇头,语气分外诚恳,“如果想要活的更好也是自私,那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挺自私的。”
听罢,怨灵有些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直勾勾的盯着铃木飞鸟,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出一丝虚假。
他……好像是认真的。
得出结论的怨灵默默移开视线。
【得到上学的机会后,她仿佛找到了改变人生的办法。
于是她拼了命的努力。
用尽一切去填平与他人之间的差距。
在村里得不到的知识填进脑海,她也渐渐将回家这件事抛在一边。
而她的用功也没有白费,优异的成绩让她获得了去往私立学校的机会。
只是,当人拥有的变多后,便会思念以往被自己抛弃的东西。
比如那个贫穷的家、
在记忆里越来越模糊的爸妈、
缝缝补补又可以穿好几年的衣服、
和沉默的姐姐挤在一起,硬邦邦的小木床、
下雨天要收的玉米与果干,怎么也干不完的活……
可那个自己抛弃的小山村,又在哪里呢?
她好像找不到了。
本就不认识的路不会随着时间变得清晰。】
“我想过回去。”怨灵这么说。
“我想过,如果回到家,爸爸妈妈一定会狠狠打我一顿,问我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不爱说话的姐姐也会像小时候一样,紧紧的抱住我。”
“我准备了很多说辞,但我觉得,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可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将这几年打零工的钱,还有奖学金都攒着,计划一半给孤儿院,一半给家里。”
说话间,怨灵的情绪失控了,平息的黑雾散发出猛烈的杀意。
周围全是雾气的铃木飞鸟顿时呼吸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