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奉仪,奴婢坤宁殿掌事宫女芒种见过良人、夫人。”
荣清湘和荣夫人闻声纷纷回头,表情错愕。芒种微笑着站在房门口,将外面透进来的阳光给遮挡的七七八八,荣清湘愣了愣神,随即故作镇定地冲着门口的婢女扬起了一个灿烂明媚地笑容;倒是荣夫人见了芒种,眉头微蹙,止不住地小声咳了起来。
“芒种姑姑怎么这会来了,今日仿佛不是入宫朝见皇后的日子吧。”
清湘一边将荣夫人扶到了椅子上坐下,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抬头间,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浓浓的恨意。芒种眼尖,见她神色如冰,甚是轻蔑地笑了笑。
“奉皇后教旨,请荣奉仪至坤宁殿中叙话,不得有违。”
说着,便微微侧身,朝着外头福了福身子,荣清湘顺着她让开的方向看去,外头候着一顶规格甚是素淡的轿子,七八个内臣守的严严实实的。
“太子殿下的花轿很快也要来了,若真是误了我成婚的吉时,怕太子殿下生气。”
芒种唇边勾起一抹邪笑,甚是做作地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灰,笑了两声:“奉仪还是快些走吧。可别叫咱们娘娘等得急了!”说罢,芒种便朝着身后的那几个内臣摆了摆手,几个内臣冷着脸进来在门口站成一排,只要芒种一声令下,他们便打算将人强行扭送进轿撵中。
“你们不能这样,她如今是太子的妃妾……”荣夫人见状急的起身指着芒种嚷嚷了两句,却急火攻心,转而又咳嗽起来。荣清湘叹了一口气,将自己母亲又扶到椅子上稳稳坐下后,转过身来看着芒种,眼圈微红。
“不必再说了,我跟你们去。”
坤宁殿中,柳后静静地坐在凤座上,两个宫女跪在地上替她染着指甲上的丹蔻,殿中一片寂静,偶有几声瓷缸里头的冰块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叮当声。荣氏静静地跪在地上,浅青色的大袖衫似花朵一般铺开,夏天炎热,她的额头上密密地沁出了一圈汗珠。
“半个时辰了,你可想明白了?”
柳后稍微努了努下巴,旁边的两个宫女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自觉地退出了坤宁殿,还贴心的将殿门给合上了。刹那间,整个大殿仅有几缕从窗户上的镂空雕花透进来的阳光,令人觉得有一些压抑。
“妾想不明白,也没什么要和娘娘交代的。”
荣清湘低头回答着柳后的问题,心里惊惧紧张,只是面上仍然装出了一副淡然地模样,只是她胸口处频繁地起伏早就被柳后尽收眼底。
柳氏十分鄙夷地笑笑:“很好,果然是你父亲的女儿,都是一副嘴硬地模样。只可惜,你的嘴硬用错了地方,你要是学学你父亲那般懂得识大体,你如今便不会为人妾室。”
荣氏抬起头来,冷笑几声:“为人妾室?圣人这话提点的甚好,遥想当年娘娘不也是如今日这般跪在此处给明献皇后行礼参拜的么,有娘娘这么好的珠玉榜样在前,妾定当勉励自身,尽可能地不给娘娘丢脸。”
柳氏一怔,眼神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寒意,随即便松散地靠在手边的一个软枕上,笑道:“不错,看来庶人的这些日子,你长进了不少,比从前那个在本宫面前唯唯诺诺不敢吱声的荣氏女厉害了不少。”
说着柳后便朝着荣清湘身旁的一把椅子上瞥了瞥,这便是赐座的意思了。清湘颔首点头之后便起身坐到椅子上,以从前入宫时常常在皇后面前展露的那副懵懂笑容来面对柳氏。
柳氏捧起手边的一盏茶汤,吹了吹上头的浮沫,笑着道:“既然有了长进,那便跟吾说说,当日面见陛下时都说了些什么?”
荣氏见她话语提及当日面圣之事,心头不由得一紧,但转念想起了另外的一件事情,那是她父亲荣相留给她最后的保命符。
“官家慈爱,只是将我召了过去问了问家中母亲的身体,以及当日臣女亲手为陛下所作的上清丸的制作方法而已,旁的便再也没有了。不过妾倒是好奇一件事情……”荣氏话说到一半,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柳后。
“听闻毓庆宫中的那一位如今也二十出头了,贵妃早已薨逝,如今太子殿下既已成亲,不知娘娘预备何时替韩王殿下说亲?”
柳氏捧着茶盏的手一抖,抬眼望向了在底下正笑盈盈盯着自己的荣清湘,眸中掠过一抹疑色:“你有合适的人选?”
清湘摇了摇头,拨弄着自己霞帔上坠着的珍珠,道:“妾不过今日得蒙圣恩才有幸成为太子殿下的姬妾,原先一直待字闺中,哪里来的什么合适的人选。只是妾想知道,韩王那副身子,究竟怎么能够……”
“住口!”
凤座上的柳氏将刚刚手中捧着的茶盏重重地砸到了地上,汤水溅起来的翠色水珠濡湿了荣氏裙边的一角,飞起来的碎瓷渣子落了满地,荣氏神色如常。皇后的脸上隐有怒色,一双丹凤眼中燃起一片烧红了的恨意。
“贱妇!你知道要挟中宫究竟是什么下场么?吾真是后悔竟然留了你一条性命到如今!”
荣氏唇边勾起一抹笑,高傲地扬起了下巴。这正是她想要看到的模样,想看到这个似似毒蛇一般盘踞姜宫内廷将近三十年的深宫妇人有朝一日被握住真正命门时气急败坏却又拿自己无可奈何的模样。
真是比话本子还要精彩!
“圣人话至此处,不如就由妾来将这些年的恩恩怨怨一道扯开罢!”荣氏说着,起身朝着在凤座上怒不可遏地皇后浅浅地福了福身子,这样敷衍的礼节对于一个身份品阶最高者而言是轻蔑,是以下犯上,但她就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去挑衅这个权势滔天的女人,因为她料定皇后不敢对她有所动作。
“皇后娘娘,若真是愿意拿着自己将近三十年所厮杀出来的前程和富贵来和我搏斗,我不好过,那我也不会叫娘娘舒坦!”
荣氏说罢,转身拉开了坤宁殿正殿的大门,外头艳阳高照,强烈的光线刺的柳后有些睁不开眼。
清湘抬着头,丝毫不如其他人一般规规矩矩地低着头,她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大大方方地走出了坤宁殿。外头的长街上,来自东宫的嫣红色轿撵早已等候多时,此时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时刻,也是她活了十余年以来最舒畅、开心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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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正值七月,天气已然入伏,王逸正在自己府中的书房里描绘着一副丹青。雪白的宣纸上是一株长叶笔挺的兰花,上立一只手持利刃的螳螂正对着一只困在泥里的蝉跃跃欲试。
王老专注于勾勒那只蝉的轮廓,忽而外头跑进来一个小厮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王老惊得手一抖,那一只活灵活现的蝉刹那间化作一团污糟浓墨。
“什么?真有此事?”
王老将笔随手扔进了书桌旁的一只水瓮里,拿起了桌上的一块帕子擦了擦手,思量了片刻问道:“后来那荣奉仪出坤宁殿了么?”那小厮点点头,回道:“荣良人是自己出来的,毫发无伤。倒是听说圣人气的不起,仿佛还摔了一只茶碗。”
“她定是知道了一些什么,不然按照柳氏的脾气,斩草是要除根的,岂能够容她再平平安安地嫁给太子!”
王老说着,把那块污了的帕子扔给了小厮,小厮一把接过,道:“只是小人有一事不解,倘若圣人真是想对荣氏下杀招,大可在平时便能够动手,何必等到今日荣氏做了太子妃妾时再动手,这岂非太过冒险了?”
王老冷笑几声,眼中升起阴翳:“你不知道那个毒妇!这叫‘釜底抽薪’,如今整个东京城中对于盐务案还有荣相的案子谁人不知?官家不也是动摇了圣意才私下召见那荣氏女么?无论荣氏女有没有开口想陛下陈情,她选在这个日子对荣氏动手,是她有把握。若真是一杯毒酒将那荣氏女赐死了,皇后也只消和荣氏女一道中毒便能够将此事甩的干干净净,只怕到时候官家还会怀疑到我们身上。”
“可如今荣氏女已安然无恙地入了东宫,下一步我们究竟该怎么办?”
王老听完这话,思量了片刻,道:“眼下便是为荣相翻案的最好时机,我料想陛下也会对今日柳后半路召见荣奉仪这件事情有所耳闻,我们虽然没有办法揣摩圣意,但如今既然陛下疑窦已起,那我们就借这把东风,让这件事情烧的更厉害一些。”
说罢,王逸从桌上拿起一支新笔,扯过一张暗黄色的信笺,提笔写了几句之后,盖上了自己的私印,转交给了身边的小厮,道:“务必将此物送到陶相公的府上,不要找门房那几个递进去,直接找他府上的管家。”
那小厮接过,转身便往外面走,却再一次被王逸叫住。
“先去将大少爷叫过来,我叮嘱他几句话。”
次日,大庆殿。
皇帝穿着一身玄色朝服端正地坐在龙椅上,底下将近百十个身穿各色官服的文臣武将乌泱泱地站了一屋子,几个侍奉的内监静静地垂首立在皇帝的左右两旁。
皇帝手上捧着一本关于兵部征兵的劄子看了看,随后简单地问了几句之后有了些乏意,正准备叫身边的明怀宣布散朝时,忽而听见王逸的声音在此刻响起。
“陛下,臣有本要奏。”
王逸手上拿着一只象牙笏板,拱手朝着皇帝拜了一拜。皇帝见是王逸,心间不免疑惑。按照王逸今时今日的地位,虽没有宰辅相公的实权,可他几乎每隔三日便都要被皇帝传召至垂拱殿小内朝中问政,若真有什么话说,大可等到那个时候,眼下这样子反而叫皇帝有些看不懂他。
“准。”
在得到了皇帝的回答之后,王逸稳稳当当地跪了下来,他手上握着的笏板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一排排地小字。
“老臣恳请陛下重审关于罪臣荣氏勾结官员以及前盐务使张之正贪污枉法两案!”
此话一出,满朝文武不由得惊呼一声,随即便在底下小声议论了起来。站在王逸身前的陶潇听见王老讲出这话,心头不由得突突跳了两下,眉头一紧;却也不敢回头去看这个已经在朝上屹立不倒了数十年的老臣。
虽然王逸在昨天便已经修书一封提前告知了他自己即将直谏皇帝这件事情,但是信中只是草草两行字,并没有讲明他究竟奏哪件事情,且王老希望,陶潇自己不要插手这件事情。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王老会说这两件事情,更没有想到,王逸的动作那么快。
太子站在一边,被自己恩师今日这贸贸然的直谏吓得一激灵,更没有想到王逸会提及这两件事情。他不免微微侧目看向那个跪在地上有些佝偻的身影,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这两件案子大理寺早就有了论断,卿何故又提此事?”
皇帝皱了皱眉头,刚刚的那几分困意此刻早就跑到了九霄云外,他此刻只想知道,王逸这个老东西究竟是想干什么!
“近来京城中百姓对于此两件案子议论纷纷,对于兵、刑两部查抄荣、张二府最终面呈陛下的结果颇有疑议,且当年由大理寺提交给太子并且最终呈给陛下的卷宗是伪造的,真正的那一份在老臣手中。”
赵琛听到这里,足足地吓出一身冷汗。他不知道王逸究竟是从何处知晓的有真假卷宗记档这件事情,更何况他早年间的确在兵、刑两部中布下了暗桩,但就算如此连他一个堂堂太子都没有办法拿到当年最真实的那一份卷宗,王逸又是怎么拿到的?
况且王逸这句话说的实在关键,且不说今日之事最后结局是否如王逸所求一般,皇帝重审这两起案件,单单一句卷宗是从自己这里过了手这句话,便足以将赵琛自己拉向万劫不复之地。想到此处,赵琛有些紧张了。
王逸说完,从自己的袖口中拿出了一卷记档,最外围的那条蓝色绸布上清清楚楚地盖着大理寺以及兵部刑部的大印。皇帝面色一怔,他确实没有想到王逸手中还真的有关于案子的原始记档,虽则从前在垂拱殿王逸的确向他说起过此事,但当时王逸并没有直接呈上证据,他便以为此案或许只是民间百姓的闲话而已。
“拿过来。”
皇帝冷冷吩咐了一句,明怀便匆忙过去将王逸手上的那卷卷宗拿了过来,皇帝细细看了好一会,目光最后又落到了那一行小字上。
“至和十七年年末,宫宴赏赐,收《武后临朝图》。”
“至和十八年,宴请,收《武后临朝图》。”
皇帝眯起了眼睛,耳畔忽然想起了那一日荣氏女跪在地上和他所说的那番话:“这便是寿党最高明的手段。看似句句是在帮着韩王说话,但其实他们所走的每一步,甚至于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以退为进。父亲在那个档口上越是帮韩王说话,就越能够帮助寿王夺得太子之位。”
想到此处,皇帝冷下了脸,只是瞥了赵琛一眼,赵琛面色有些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