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大雪,窗外北风呼啸,彻骨寒凉。
床榻上的女孩脸色发白,额前几缕碎发早已被冷汗沾湿,眉头紧锁,口中时不时地发出几句呓语。床头灯台上的那盏蜡烛随着房门外肃杀的风声摇曳,最终一点点温暖微红的火苗因着沾上了汪在灯芯处的蜡油而熄灭,一袅青烟缓缓,绕上她紧拽着被子的指尖。
“至和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九,淑妃薨。太子夜犯宵禁禁足于宫中,非诏不得出。”
当日那卷早已发黄黯淡的竹简小字不断地在她脑中闪过,一列列娟秀的小字熟悉却又陌生。
“淑妃……”
陶蓁惊醒的时候,窗外天色隐隐有些发亮,可看自己房中的水滴漏刻仍然是半夜时分,她身上的那件丝绸寝衣早已被后背涔涔地冷汗浸湿,此时此刻黏黏腻腻地粘连在肌肤上,令人有些难受。
陶蓁唤了几声汀兰,见房外没有什么动静,便从一边的架子上取过一件毛边大氅披上,到柜子里拿了一套干净的寝衣换了,见房外雪色晶莹,左右一时间也睡不着,捂了一个铜手炉至廊下赏起雪来。
北风紧啸,相府上一草一木、一花一叶皆被皑皑白雪掩盖,遍地琉璃,枝头清淡。冷风携着雪粒子刮过耳边,脸颊上一阵酥麻。
从西南角的小侧门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地细微响动,陶蓁本能地躲到了廊下地柱子后,见是陶潇身边一直跟着的随行小厮提着一盏青色宫灯急匆匆地侧门处往陶潇的那个院子赶去。不一会儿,就见陶潇急匆匆地套了官服和大氅出来要往外面走。
“陶潇!”
来到这个时代许久,她仍然不习惯叫他兄长。
陶潇闻声回头,墨色的大氅卷起他靴子边的浮雪,眉目间已然落下星星点点的冰霜,朱红色的官服此刻在雪地中异常显眼,衬得他脸色越发苍白。
“何事?”
陶蓁裹紧了自己身上的毛边大氅,直冲冲地下了廊走向他,陶潇见状皱起了眉头,从身边小厮手中撑起一把伞来迎她。
“好端端地不在屋子里困觉,出来做什么……”
陶潇的话语被打断,眼前的女孩脚下一滑,轻巧如蝶地落入他的怀中,虽说是养父母的女儿,但此等这般破了男女大防的行为,陶潇活了二十余年还是头一回碰上,不免有些慌张,喉头翻滚,那骂人的话语就在嘴边,但看着自己怀里这个冻得鼻头发红的姑娘就是开不了这个口。
“你要入宫吗?”
陶蓁抚着他的袖子,抬头对上那一双深邃的眉眼,陶潇点头不语,脸上泛起一片绯红,约莫是雪天风大的缘故,陶蓁也并未多想。
“今夜宫中只怕要出事,可不管出什么事情,请你一定不要帮太子求情。”
陶蓁往后退了两步,将眼前男子几欲出口的斥责堵了回去。
“淑妃只怕是保不住,但太子不一般,虽则淑妃近些日子来独揽大权,但并不代表官家真如她所揣测的那般,会废了皇后。你不要忘记,宫中子凭母贵,但同样的,母妃的地位和权势也和子嗣有关。皇后做了些什么,我无从知晓,但官家未必不知。今日若是出事,太子并不会遭受到什么责罚,只因为他的母亲是皇后,但若是此刻你漏液入宫专为太子求情,那落在圣上眼中你便是皇后的人,来日就算除不掉皇后,也定当将你除去。”
陶潇愣住,宫中的消息是刚刚才传到他和其他几个在朝中老臣的,怎么这个在家足不出户的妹妹会知道,更何况是直接洞悉自己即将要去为太子求情的行为?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和宫中有什么牵扯?”
陶潇定了定自己的心神,继续道:“你可知你刚刚说的那番话,究竟有多么大逆不道?若真是要被有心人听去了给你定罪的话,你该当何罪?”
“我知道刚刚那番话是什么罪名,但我同样也要警醒你,要营救太子有别的办法,但你若是此刻贸然和其他几位老臣替太子开口,我们陶家从此便成为了皇后和官家中间的一把刀,时时刻刻都有可能沾染上血腥,你自己想一想。”
陶蓁说罢也不与他多言,只是依旧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房中睡下,陶潇不语,紧锁着眉头跟着小厮出去套了车动身前往宫中。
外面冰雪琉璃,被车顶上悬着的小小宫灯照亮,光影交错、华彩异常。只是车内的男子冷着半张脸,他出来的那会十分急忙,手上那只平金手炉因着忘记加炭的缘故,也随着慢慢冰冷。
陶潇眯起了眼睛,鸦黑细长的睫毛衬得那双琥珀色的瞳仁暗了几许。
“陶蓁。你放肆。”
坤宁殿。
桃夭听得方才处,心里已然怕的要命。她至此处不过小半年,就算放到现在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大好芳华,现代她是不知道能不能回去了,这神秘的古姜国才呆了那么点日子,难道就要因为一个空降且没有什么感情的长期饭票就要在这断送了性命么?
不值!
太不值了!
她虽然热爱历史,但同样的,她也怕死啊!
荣氏站直了身子,侧目望了望身旁的太子妃,暗叹一口气,从怀中掏了一张干净的巾子出来替桃夭压了压鬓边几缕晶莹的汗丝。
“太子妃殿下,何必如此着急。太子是不会有事的。”
荣氏轻描淡写地说着,桃夭面色微微一红,压低了声音问道:“倘若那丁大人所说不假,你我二人的性命只怕在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这如何能不着急。”
“太子妃殿下信我,有皇后在,她亲手设的局,等着淑妃钻进来,虽然有利用太子来争宠固权的嫌疑,但她这个老妇历来算无遗策,太子是不会有事情的。”
荣清湘话至此处,眼底划过一缕深不可测的笑意。
“素来听闻太子妃与太子自幼生长于宫廷之中,情比坚金,十分要好。怎么方才太子妃只顾着自己,却不曾想过此时此刻在殿上被诘问的殿下呢?”
桃夭被这话问的有些脸红,只不搭理这话,继续往殿上瞧去。
殿上诸人在听了丁玮的话后,皆是沉默不语。
皇帝摩挲着手上的狐皮手围,眯眼不语,脸色难定阴晴,一旁的柳氏也默默不语,只是眼波流转在堂前跪地或是安坐的几人身上,唇边挂着一抹冷笑;丁玮在说完这话之后,只将头沉沉地低下,静候着主子们的发话,赵琛只安坐在凳上,面色苍白。
倒是那淑妃,似乎是早已被吓破了胆,脸上泪痕斑驳,跪在地上,单手扶着胸口啜泣着。
“你既说这是抄本,那若是有人伪造证物嫁祸给太子也是可行的,倘若此刻为了这么一个小小折子就连夜围了东宫,明日宫门大开之时,丁卿难道要将朕这个做父亲的钉在天下父母面前被指责父子离心么?”
丁玮闻言,抬起头来。
“臣若是没有一定的把握,自然是不敢向陛下回禀的。请容臣证明给陛下看!”
说罢,丁玮双手奉上,皇帝微微一怔,将手中的折子吩咐明怀递了过去,只见丁玮接过秘折后,起身取过赵琛手边放着的刚刚新添的茶水,毫不犹豫的泼了上去。
霎时间,满殿俱惊。
皇后几乎是第一时间站了起来,指着丁玮道:“丁大人这是做什么?难道攀咬太子不成,便可这般肆意销毁……”
她话尚未说完,丁玮捧着被泼了茶水的秘折,徐徐吹了口气;水痕游走间,那折子上的笔墨丝毫未见晕染的痕迹,反倒是那雪白的纸张上,隐隐显出几个团云鹤纹来。
赵琛见状,口道一声:“父皇明鉴!”后便马上跪倒,皇后剩下的话亦是不敢讲,只是瘫坐回去,面色无华。皇帝冷笑几声,看向了太子。
“官家明察,自我朝开国以来,便明文有定‘皇太子者,所用笔墨纸张皆用鹤纹’,且这秘折上的笔墨遇水不晕,也是内廷专供于东朝皇太子书房所用的,只是和官家所用的朱砂御笔墨色不一样罢了。”
丁玮说着,转头看向太子。
“此事已然败露,臣死罪难逃,今日放肆一回,敢问官家难道不好奇太子为何能够做出这般‘忤逆’的事情么?”
赵琛一时间被问住,神色慌张。
“丁大人,你……”
“殿下已然坐拥东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待来日便□□登大宝!若说在殿下的眼中能够成为隐患的,想必是同样身为尊贵皇子的韩王,但天下百姓皆知,韩王如今已然不成什么气候,那殿下此时此刻费尽心机的拉拢淑妃,忤逆圣人,意图动摇后位的真正原因在何处?”
丁玮说罢,顾不得在一旁错愕怔住的赵琛,只是眼中含泪的望向殿上的帝后。
“官家,难道还不明白么?”
皇帝眼神晦暗冷涩,一动不动。柳后听完这番言辞,心中方才那几分成算早已烟消云散,原本今日不过是内廷中小小的一点波动罢了,却不成想一番波折下来,却被一个在自己手底下养了多年的暗桩直击要害。
屏风后的桃夭和荣氏听到这里心里不免也是暗暗一惊,二人都觉得有些不妙。仿佛此事有些过于脱离了皇后的掌控,不然何以皇后至此一句帮衬的话都不曾言语。
桃夭思来想去,此时此刻她脑子中只有一个想法:干他娘的!保命要紧!
她提起裙子准备绕出屏风时,却见外面匆匆忙忙进来一个黄门,禀报道:
“官家、圣人。陶相公从宫城侧门进宫了,现下正在内廷外候着,说是有要事求见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