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剑很强,却少了些锋芒。”
拜遥坐在屋脊之上,手中摇着一把折扇,悠然散漫,恍似品尽风花雪月的风流公子,但脸上神态却不是那么回事,他也就比喻尺夜年长了八九岁,却像是历经了数十年的风雨刀剑,眼底有着散不去的忧郁与沧桑。
喻尺夜向他举了下酒盏:“前辈要喝吗?”
拜遥摇头:“戒了,有人说我再喝下去就该废了。”
喻尺夜饮了一杯,请教道:“依前辈看,我当如何?”
“自己的结,旁人是解不开的。”拜遥扫了眼他身旁的剑,道,“星河无际,皆在于心间,无穷无尽,无悔无怨,剑锋所指,自当无所畏惧,一往无前。”
“阿遥!你在念什么鬼话?唱戏吗?”楼下倚着栏杆乘凉的项柔手臂裹的像个粽子,脸色也苍白,那么重的伤竟然都不去躺着,念叨完拜遥又继续跟镜心澜闲扯八卦,可惜镜心澜一天也说不了十句话,大多数时间都只是在听。
拜遥笑了笑,看向喻尺夜:“你怕什么?”
喻尺夜:“大道在前,心有余而力不足,惶惶无法前行,长此以往,恐怕手中的剑会越来越钝。”
“怕失了剑心吗?”
喻尺夜一惊,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
“所谓剑心究竟是什么?”拜遥道,“对战澹台誉,我败的天下皆知,天下人都知道我成了一个废物,我自己也清楚,拿起那把剑的时候我的手会颤抖,于是我越来越消沉,彻彻底底成了一个无用之人,可我妹妹告诉我,我不能停在原地,剑心是什么?一味颓丧失意可找不到,所以我戒了酒,至少让自己像一个人。”
喻尺夜默默放下了手中的酒盏。
拜遥哈哈一笑:“你还年轻,你的世界无穷无尽,大道三千,哪里不是路?何必把自己困于一隅?”
喻尺夜也笑了笑:“我能问前辈一个问题吗?”
拜遥:“尽管问。”
喻尺夜知道自己的问题不妥,可还是想问:“平前辈究竟如何看待剑?”
拜遥倒是没有介意,他道:“他那个人就是太痴了,我们相识十几年,一起修剑,一起悟道,风诛与云啸相辅相成,步天崖上那一战之后,他对我说他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再无法有所突破,此为不可解之事。”
……云啸与风诛终究是两把不同的剑,阿遥,我已经不配做你的对手,可你还在期待我做你的对手,若云啸剑仍旧存在于世,你便再也无法长进……
“可他不知道剑并不是我的唯一,即便只在剑道之上,我也不喜欢孤独。”
喻尺夜道:“如此来看,平前辈不算剑痴。”
剑也不是他的唯一,因为他最期望的是拜遥的前路永无止境,为此他可以去死。
拜遥怔了怔。
……阿遥,你的剑法又强了,我真为你高兴……
良久,风诛拜遥轻轻叹出了一口气。
“我们是最好的兄弟,也是最好的朋友。”
风诛与云啸是当世最强的两把剑,也是剑道之上所有人仰望追寻的目标,他们不会失色,也不该沉寂。
拜遥跳下房顶,随意捡了根树枝,对着喻尺夜道:“我如今功力大损,实力不如你,但经验都在心里,陪你练练。”
喻尺夜一喜,飞身到他面前:“多谢前辈。”
拜遥让他先手。
喻尺夜便起了一个剑式。
两人交起手来,拜遥没说假话,他功力大损,从人人仰望的剑道高手跌落谷底,比不得喻尺夜,但剑技却纯熟无比,交锋之间即便是一根普通的树枝都无懈可击,一招一式紧逼着喻尺夜的剑而去。
项柔也不聊八卦了,与镜心澜一起观战,她们看出来拜遥是想逼出喻尺夜心底的锐气。
身后房门吱呀一声响,项柔趴在栏杆上回头道:“小竹,伤好些了吗?”
“嗯。”练清竹平静地应了一声,抬眼看着两名剑客的交锋。
项柔是个很自来熟的人,边观战边同他说话:“越大哥近来还好吗?”
练清竹听出她的担忧,道:“师兄一切如常,怎么?他有什么地方让前辈这般担心?”
项柔叹了口气,低声道:“越大哥从前最是爱护我们,暮云哥死了,他很伤心,跟阿遥也有了隔阂,而且……”她看了眼镜心澜,声音更低了,“总之他心伤很多,我都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越锦书的伤心都藏在心里,回到师门从不让师尊师弟看出来,练清竹思及此,有些自责。
拜遥与喻尺夜的交锋越来越精彩,项柔转开了注意力,待两人结束之后对练清竹道:“越大哥常说他有个师弟很聪明,年纪轻轻便修为高深,有一回我们起哄让他跟镜姐姐斗乐,他却说镜姐姐比他高明,若要以神祇正心对明心圣典,得让他师弟来才行。”
“过誉了。”练清竹看着喻尺夜收剑回来,从房中取出自己的琴,向镜心澜道,“可否请镜宗主赐教?”
或许是感念于昨夜冰禅教围杀时练清竹的出手相助,镜心澜点了下头,拿出了玉箫。
项柔忙道:“我就是聊些闲话,你们怎么就要开打了?小竹的手没问题吗?”
这也是喻尺夜担心的问题,他连忙看向练清竹的手。
练清竹对他笑了一下,让他别担心,又对项柔道谢:“劳前辈关心,我无碍。”
箫声先起,长琴紧跟而上,琴箫合奏,奏的是音攻名曲《净世无心》。
集闲七英又被称为南刀北剑自在仙,刀指的是项柔的月叱刀和秦度的逐日刀,剑指的自然是拜遥的风诛剑和平暮云的云啸剑,仙则是曲水流觞杏林仙,自在二字指的就是修有无上神功的镜心澜和越锦书了。
“自在”二字含义无尽,世人皆以为修得高深武功自然就无所顾忌、自由自在,明心圣典与神祇正心的共通之处却在于静心正身、堪破世间无数悲苦却仍得清净自在,只不过一个修在暗,一个修在明,二者皆得世人推崇,明心宗之自在“暗”于心,明心道门也是许多百姓解忧患崇信仰的归处,明心宗在民间有极大的影响力,而神祇宗之自在“明”于途,为国运护持,解历法天象之疑,也为君王共承天命,因此说依附于皇权,在皇族与百官之中有着一定的影响力。
原本集闲七英皆是闲云野鹤、不问尘俗,镜心澜最初跟越锦书一样都没有承袭宗门之志,然明心宗老宗主离世前认为所有弟子中只有镜心澜淡泊寡欲、可达清净,使明心宗仍旧栖身于民间、不涉权争浪潮,便点了她为唯一的继任者,然而自此之后,人们说拜遥失了剑心,镜心澜则是封锁了尘心。
曲乐起伏之间,练清竹察觉到了她内心极为隐蔽的一丝苦闷,他对旁的事不熟,却还是知道江湖上都传越锦书与镜心澜是一对知心知意、默契无间的红尘知己,可镜心澜回归宗门之后,需要坚守道心,这对知己便有了裂痕,浪漫传奇终究不得圆满。
不过她的功力的确是如同浩浩沧海难寻边际,她的曲乐之中也找不到破绽。
在旁观者听来只觉得琴箫之声美妙绝伦,沉浸于其中如观三千世界,喜不自胜,不愿醒来,功力高深者仔细留心了才会洞悉音波之间的攻伐对决、陈兵斗武,而曲乐之上全不见杀气,交锋都在心念间。
喻尺夜听的入神,也看的入神,端坐在楼台间的白衣公子真真如天上明月,遥不可及,却又如泠泠月辉,缠绕于指尖,引人迷醉。
两人的功力看不出高低,练清竹与镜心澜这位前辈宗师较量竟然也云淡风轻、不露窘迫,听者无不被他们的曲乐牵引着着心神。
喻尺夜无法从练清竹身上移开视线,明明是琴箫共鸣,他却只能听得见琴声,仿佛他已经被一个叫练清竹的漩涡牢牢吸引,心里眼里的一切都是他。
他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能感叹这乐声的强大。
并且在心间隐隐生出一丝妒意,因为琴与箫如此默契,此时此刻恐怕只有镜心澜能够洞悉练清竹的内心世界,他们是几乎旗鼓相当的对手。
喻尺夜慢慢握紧了杯盏,酒杯在他手中化为了齑粉,他才稍稍清醒了三分。
拜遥的声音则让他更加清醒了一些:“这世间处处都是遗憾,若能明晰心意当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你和你的剑一起勇往直前,不要让自己留下遗憾。”
说到这里他有些感慨自己,明白了过往的困惑又如何呢?他无法从平暮云的死这件事里走出来,也就不能再如同从前那样握剑,亦无法再勇往直前。
他的心已经很沉很累了。
喻尺夜看向他。
拜遥的眼睛看透了一切,但他不好插手小辈之间的感情纠葛,又道:“音攻斗乐对于旁观者来说十分危险,不要过于沉溺。”
喻尺夜点了点头,跟他道谢。
他想他不止是受了音攻斗乐的影响,他心里好似是一团迷雾渐渐散开,有什么早该醒悟的东西冒了出来。
第一次知道心弦撩动是什么感觉。
“好了,玩也玩够了,打也打够了,咱们该说点正事了。”
拜遥把项柔照顾着扶回了屋里,又向店家要了各式点心和可解暑热的茶水。
练清竹松开琴弦,向镜心澜抱拳:“交锋一场,大有所悟,多谢。”
镜心澜点了下头,进去坐到了项柔旁边。
练清竹暂时没动,他觉得手臂沉沉发麻,左手也一阵一阵的刺痛,一双手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动作很小心。
喻尺夜检查了一番,伤口没有再裂开,松了口气,却还是斥道:“简直胡闹。”
“得之不易的机会,”练清竹轻松道,“终于有了点挫败的感觉。”
他身上有伤、并且为心法之瓶颈有所顾虑,其实难以发挥出全力。
可没有看出来你哪里挫败了……喻尺夜轻轻给他捏了捏手掌。
练清竹看着他们俩的手,表情有些疑惑:“我都说不希望你强迫自己对我好了。”
距离有点亲.密了世子爷……虽然他挺喜欢的。
喻尺夜:“我照顾朋友呢,你管得着?”
练清竹:“……”
他眯起眼睛笑了笑,顾虑不远处有几个前辈在,低了声音道:“你亲我那一下是什么意思?”
喻尺夜:“我喜欢你。”
拜遥的扇子展开又合上:“冰禅教此番不止是为挑衅,恐怕也有报复的意味在,朝廷的兵马陈在南疆平祸.乱,永昌公主手下无情,定然借机摧毁了不少冰禅教势力。”
“那殷梦何给小竹下了战书,冰禅教又做局陷害镜姐姐,看来针对的都是中原境内的大宗门。”项柔皱着眉。
“我已向星河谷传了信,请师父他们多加防范。”喻尺夜倚着门框,“或许也不止是几大宗门,中原武林成名人物都得小心遭他们的毒手。”
已经重伤的项柔头疼道:“那怎么办?”
拜遥道:“冰禅教势力庞大,无孔不入,需得联合起来,想必令谷主也会趁星河会武与大家共商计划。”
喻尺夜点头。
镜心澜道:“我也会过去。”
她好似是封锁了尘心,但也只是“好似”,她不能不管冰禅教这般的歹毒行径。
项柔:“那我……”
“你已经这个样子,不好好养伤连刀都不用再拿了。”拜遥道,“你回卓家去,你的仇我们会报。”
这时练清竹也道:“我传信给门中弟子,让他们和明心宗、星河谷配合。”
项柔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帮不上忙了,十分愤愤不平,她喝了口茶,一下喷了出来:“什么味……春风的茶吗?”
拜遥:“正是春风茶馆的茶。”
练清竹跟喻尺夜对视一眼,喻尺夜道:“前辈请了春风茶馆帮忙调查冰禅教?”
拜遥点头:“冰禅教在暗,我们也要有在暗中的手段。”
又同他们道:“百草林甚远,束流觞要赶过来估计是半个月后,她会直接去星河谷,你们两个先跟我回靖阳,之后一起去星河谷。”
听到“靖阳”,喻尺夜神色略有些异样,但没有说什么,练清竹一直跟他一起,此刻自然是没什么问题。
次日,拜遥手下那些弓箭手送项柔回家,镜心澜独自离开去联络弟子,余下三人则一道前往靖阳,适逢星河会武将近,路上时时都能遇到江湖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