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将茶杯扣在桌上,伸臂振开长袖,双手交握放在膝上,脸上笑意淡去不少。
“想必大教宗对朝中势力已经很了解了,无需本宫赘言。”她盯着戚明漆,“本宫想知道,大教宗是站在哪一边,问出这个问题来的呢?”
戚明漆答道:“自然是陛下。”
贵妃勾唇轻笑:“陛下那边……还有王爷呢,大教宗该不会将他也纳入考虑范围?”
“娘娘何必试探我呢?”戚明漆侧身,朝她凑近几分,压低声音,“本座谁都不站,只为陛下效犬马之劳。陛下扶持谁,本座就为谁效劳,娘娘看不惯他现在选中的人,大不了,逼他换一个。”
贵妃脸上重新恢复了笑容:“本宫还清楚地记得,我的庭儿,是你们天极辰星教选中的‘天命之人’。”
戚明漆没回话,他依然垂着眼,手指在青石桌边缘摩挲。
天命之人?现在已经不是了……他不会原谅华也庭对他的所作所为,更不会放任华也庭作为“九黎之子”,将血腥残暴的兵主祸乱带给全天下。
“说起来……”戚明漆忽然出声,“本座听说,四殿下如今同五公主一起,皈依密教,入主上北朝宫廷,自五年前那场宫变之后,娘娘是否还见过四殿下?”
贵妃的呼吸似乎有一瞬间停滞,脸上笑容也变得僵硬:“庭儿……大概是忙碌,并没有回来过。”
跟戚明漆猜的差不多,华也庭如今虽然不再是质子,却也没那么自由,华也萱不会轻易放他外出行动,只能由与他“通感”的两万士兵传达所见所闻。
他跟贵妃见不到面,贵妃不仅以为是华也庭掌控密教,还不知道他跟天极辰星教闹掰,于是还在妄想着,天极辰星教依然能支持华也庭。
“本座还有一个疑问。”戚明漆道,“贵妃似乎很担心王爷受陛下偏爱,甚至未来会有可能……上位?这是为何,厌王爷在外十二年,按说父子关系的这份隔阂,可没有那么容易修复,况且还有太子在,这帝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厌王爷来坐吧。”
“那大教宗可是太不了解陛下了。”贵妃道,“您根本想象不到,这个孩子在他心中,有多么重要的地位。”
重要?戚明漆不由得在心中发问。如果真的重要,会放任他流落敌国十二年不管?会任由密教利用他的孩子,当做行使兵主神力的载体,遭受他人十二年的冷眼与嫌恶?
看来,再是多么浓厚的父子情,在帝王的权位面前,都得让让路。
贵妃喝了一口茶:“前朝圣上登基后,陛下被送到华氏族中生活,他生性散漫,自由无拘,在族中受到了不少排挤与委屈,于是成年后,向前朝圣上请辞,离开华氏族中,在外游历……”
“后来就到了九黎族?”戚明漆问。
“是。”贵妃点头,“陛下与那个女子……月言公主,是真心相爱。他在九黎族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与当地人相融、结交,甚至写出不少关于九黎风土的笔记,但他毕竟是下南国的皇子,无法违抗既是君王、又是兄长的命令。”
“要不是他将九黎地形和当地详细情况透露出来,戚国公也无法这么顺利地剿灭九黎,所以本宫才会说,九黎灭族,主要过错在陛下。”贵妃继续道,“他那时候并不知道月言公主已有身孕,还是九黎残部与密教一起被掳回宫中,才知道这件事……”
戚明漆忽然想到什么:“月言公主的舌头……”
“是皇后在华氏家族授意下干的。他们那会儿已经有易主的想法,割去月言公主的舌头,是不希望她暴露与陛下的关系,免得陛下会因为与密教的这层关系,失去民心。”
贵妃冷冷一笑:“本宫那会儿还是前朝圣上的后妃,跟陛下充其量不过是个偷情的关系,但陛下在从九黎回宫不久,就接受安排娶了华氏女为妻。”
戚明漆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陛下对华氏家族同样厌恶到了极致?”
贵妃微微点头:“正是这个原因,陛下对皇后失望至极,当年本宫与皇后斗得最厉害的时候,才能险胜一局。”
戚明漆仔细地想了想。
南赫帝当年借了华氏与东南世家的支持,推翻兄长南威帝。后来又放任皇后与贵妃相斗,但到底是为月言公主出一口气,还是借东南世家摆脱华氏对他的掣肘,那可就说不好了。
总之,贵妃是那场斗争中的赢家。不过她并没有风光多久,几年后,遇到某一年涝灾,南赫帝命令世家出粮赈灾,东南五大家族各自推诿,反被查出侵吞天下粮仓三十万石粮食。
此事震动下南国朝野上下,南赫帝震怒,五大家族割舍了他们当中实力最弱的姜家,让那位连中三元的大才子姜静之父,去做了牺牲品,并且默许南赫帝将华也庭送往上北朝为质,这才使东南世家免于被倾覆的命运。
现在看来,辰星给他的指示,是准确的。南赫帝心中的天平,绝无偏向太子华楚山、四皇子华也庭的可能,所以他才会在厌身上看见帝王之相。
戚明漆抬头,看向贵妃:“那娘娘希望本座如何证明诚意呢?”
贵妃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浓郁笑意:“跟明事理的人说话,就是轻松……本宫想的是,有没有一个什么法子,能让陛下打消将厌王爷视作继承人的想法?”
戚明漆想了想:“这件事非常简单。如果让陛下知道,厌王爷没有生育后代的能力,娘娘以为,陛下还会将王爷列为继位的候选人么?”
“不能生育后代?”贵妃错愕地睁大眼,“这……这可不能信口胡言啊,他毕竟是下南国唯一一位王爷,容不得他人污蔑的。”
“娘娘仔细想想。”戚明漆又一次靠近她,低声道,“王爷那位亡妻是个男人,且不说他本来就喜欢男人,这些年来,王爷似乎也没有往府里收过人吧?”
贵妃迟疑地点头:“是……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王爷都没收过。”
“他还总是将思念亡妻挂在嘴上。”戚明漆坐直身体,“看着是为了躲避公务,但试问哪个人像他这样,随随便便就将亡妻拿出来当幌子、借口?结合他不收人的行为来看,本座以为,他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掩饰别的什么……比如,不能人道?无法生育后代?”
“竟然是这样?”贵妃倒吸一口冷气,抬手抚摸着额头,“本宫从未想过……”
众人都被厌那副神经兮兮的表演迷惑了,要不是戚明漆提点,贵妃只想得到每次想给厌塞人的时候,他都会做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来,大家心里暗骂一声他有毛病,就不再提塞人的事,谁还会往这方面想?
“本宫有主意了。”贵妃眼睛一亮,“只是需要大教宗配合。”
戚明漆:“……嗯,配合什么?”
贵妃侧身朝他道:“等到这次春祭后,大教宗就向陛下上书,找个理由,就说给每个皇子身边都要塞几个人。”
又是塞人。戚明漆心想,你脑子里除了塞人,就没别的办法了么?
“娘娘算盘打得挺好。”戚明漆不冷不热道,“以本座的名义给王爷塞人,别的皇子都收了,他要是不收,等于是公然与本座作对,不但会招致南赫帝不快,还会失了民心。”
贵妃满意一笑:“他要是收了本宫安排的人,那本宫可就有大做文章的空间了。”
编排他不能人道也好,无法生育后代也好,那时候可就有证据了。
戚明漆:“……”
虽然有点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但其实还好,目前事态还在他的控制之中。
见戚明漆低头不语,贵妃又卖力地加了一把火:“此事若能成功,本宫以及本宫身后的世家,绝不会亏待大教宗。”
“娘娘言重。”戚明漆笑,“本座早就说过,一切行事全替陛下考虑,就算没有娘娘的许诺,本座依然会答应。”
“那可真是太好了。”贵妃喜上眉梢,“一切就仰仗大教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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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静独自站在皇宫外,似乎在等人。
时隔三年,当年的同窗纷纷飞黄腾达,仕途一帆风顺,唯有他,身上贴着“连中三元”、“才貌双全”诸多美称,却被下放外郡,至今仍是个不起眼的主簿。
曾经雄心壮志,意气风发,有一腔抱负亟待实现,如今不但实现不了抱负,连替父申冤都做不到。
正所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正是这般真实写照。
他辗转反侧数月,终于下定决心放手一搏,擅自跑回皇宫,试图寻求昔日同窗帮忙。
等了许久,终于看见如今已是礼部郎中的同窗走出来。
姜静正要上前打招呼,同窗远远看见他,连忙走过来,将他拖到一旁说话。
“你怎么跑回来了?”同窗下意识四下观察着,“要是叫贵妃的人看见,不得给你使绊子?”
“我……”姜静喉头哽咽,“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你就帮帮我吧,我都已经想好了……”
同窗一愣:“想好什么了?”
“以色侍人。”姜静的目光十分冷静,“只要能给我一条路,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同窗盯着他,“你疯啦?”
“我没疯。”姜静摇头,“王爷不是喜欢男人么,难道我就不能试试吗?”
他哽了一下,自嘲笑道:“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尊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同窗目光复杂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好吧。”同窗移开目光,语气有些一言难尽,“你来得巧,最近确实可能有这么一个机会。”
姜静一愣,下意识追问:“什么机会?”
“贵妃又在动脑筋,想给王爷塞人了。”同窗答道,“为了不让自己的目的看起来那么明显,她让我们对所有皇子一视同仁,每人宫里都塞几个。”
他补充道:“不限男女。”
姜静盯着他,眼神渐渐地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