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着车出了太乙观,日已偏。
古树参天,浓荫下有石桌石凳,好几个游客在那里纳凉。
“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我累了。”
要去你自己去。待在陌生人中间,我会没有安全感。蔓延板起脸,踩着脚蹬子滑下坡道,又拐进一条羊肠小径。
“我们在哪里吃午餐?”鲜梣的话音刚落,突然从渺渺天际传来沉闷的雷声。
他手搭凉棚远望,西北角有滚滚的乌云,黑压压地铺天盖地而来。
早上特意还关注了天气预报:今天本地区,无雨无风,一片形势大好,适宜出门。
老天爷这是整的哪一出?雷阵雨突袭出门在外的人,你说放谁身上会舒服。
“快点!”
一股山泉潺潺流过,浅浅的水中映出草色的影子。蔓延下车,轻而易举地把车端过了溪流,鲜梣跟在后面有样学样。
豆大的雨点子密集地从他们的头顶砸了下来,鲜梣还只管低头寻觅清水中的游鱼戏虾,“好美!”
美个屁!浇成落汤鸡就更漂亮了。就在蔓延将人薅进山洞的一刹那,暴雨如赴约一般倾倒而下。
“车子——”
它们是棉花糖做的,怕水?
山洞的容纳空间不大,但足够两个人自由活动。一块还算平整的巨石躺在中间,四壁干干净净,连飞鸟和四脚小兽驻足的痕迹都没有。
鲜梣指着洞口的雨瀑,“这雨是为我们而下的!”
人不留人天留人。有了大雨的屏障,我们就可以长相厮守。蔓延弯曲食指,放在鼻子下面吸了吸气,用小动作做掩饰。
鲜梣看着他的笑颜,忽地傻掉。一瞬间的没将我的心掠夺到家。
七月天的风雨最无常,再怎么说,阏氏陵也属半山区,空降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有什么不对吗?
蔓延眼看着鲜梣从箱包里拿出来一个个保鲜饭盒,不禁惊讶,这都是你早上准备的?几种口味的炒菜,都是蔓延喜欢的。
“玉米汤很鲜的。”
我会认真享用,不然对不住你的苦心一片。吃饭之时,蔓延就看出来了,鲜梣有些强打精神。饭后,他不许蔓延动手,坚持把垃圾收进包里。
外面的电闪雷鸣不断,这一场雨不知到何时才能消停。
“你哪里不舒服吗?”
“嗯?”鲜梣很是诧异地看着他,“我身体完全没有问题。”
就是脸色很差,灰得要命。
“我有午睡的习惯。”
好吧,就按你说的。
背包放在那里当枕头,“来吧。”
“你呢?”
我可没这尊贵的毛病。
“听雨。”
山上的气温本来就低,再加上雨水,一下子降了十度都有的。还好,为了防晒,两人出门前儿都穿了外套。
鲜梣躺下,瞅着他,没说什么,但有那个意思:你能在我身边也歇息一下吗?
蔓延坐在巨石边上,翘翘嘴角,“再不睡,太阳就要落山了。”
此时两点刚过,如果时间走得正确的话,太阳下山之前,雨神可以走掉。
鲜梣睡着得很快,酣声均匀,即使有外面嘈杂的雨声,他既听得很清楚又睡得结结实实。下雨天睡觉,有的都是安稳。
鲜梣睡熟以后,雨越来越大了,有一刻钟还打了冰雹。天色渐黯,洞内已经伸手不见五指。
“小延。”
冻醒的鲜梣,半坐起来,他看不到人。
“在呢。”
鲜梣摸索到他的手臂,“天黑了吗?雨还没停?”
“差一刻四点。”
“哦。”鲜梣捏着他的手说,“我冷。”
活该,如果你没有养尊处优的毛病就不会受冻。
蔓延打开手机手电筒,他的外套早在鲜梣身上盖着,现在只剩下半截袖儿。
“乡下有条不成文的习俗,小孩子睡午觉不许睡过太阳下山。”
“你的礼儿真多。”
行啊,不服,到时你一人搁这儿睡,我自己下山。
鲜梣探过身子,从他尖尖的下巴照上去,“你又清又冷又帅。”
蔓延的后背直接挂霜,按灭电筒,装死。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鲜梣的声音显得混浊,“我想你也能睡一会儿。”
都睡死过去,就等着狼把我们叼走吧。此地没有狼,蛇呀鼠呀,甚至猫头鹰之类的小兽小飞禽很有可能会突现。
“这么好的雨,你一点儿都不犯困?”
怎么好法?大少爷要午睡,我“守夜”,这差使谁爱谁干。
急风骤雨,一般能维持的时间也比较短。五点一过,雨声渐渐走远,洞外消停了。也传来了小鸟啁啾。
夕阳来了,斜过梢头,夏风吹过,乌云散去,霞光万道,照进小山洞里面来。
没有玩游戏,蔓延怕耗费电量,带着耳机,听美院建筑学院洪慆教授的《中国建筑史》。
鲜梣睡饱了,醒了就从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在没有真正接触以前,是满心地看不上眼他。不好好学习,一副邋遢相,而且说话就呛人,好像谁都欠他什么似的。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神奇的东西,当你离他越来越近的时候,没有因为了解而疏远,他反倒成了一块吸铁石,让你欲罢不能。
在鲜梣以往的认知里,他的生活中从来没有遇到过类似蔓延的男孩。常说的刀子嘴,豆腐心就是他了。
蔓延温柔的另一面,鲜梣看得清清白白,也深有领教。他要把这份真情埋藏到海底,不能被旁人偷窥。
在汀边,鲜梣扶着两辆自行车慢行,蔓延涉水去拉牛。
“我们怎么回家?”
蔓延把绳索拴到自己那辆的后车架上,不用手牵,牛有了意识,给这两个大男孩“哞哞哞”来了痛吼。
蔓延不带客气地给它的臀部来了几巴掌,“我特么又不骑车带着你跑,急啥呀!”
鲜梣也够着摸摸它的脖子,“乖乖的,明天还由我领你出来。”
蔓延推起车子,没有迟疑地走在夕阳西下里。
鲜梣回头望日渐下沉的红日,顺口来了一句,“‘断肠人在天涯’。”
蔓延听见了,佯装不睬,可在心里接下去道:天涯不远,近在眼前。
晚上睡觉时,二人无话,到底鲜梣没绷住,先张了嘴,“那个山洞是你早有预备?”
“小时候,常玩的地方。”
“一个人吗?”
是,就我一个人的领地,连勾凇都没有进去过。每当我难过,生病,或者需要安静之刻,那里就是我的避难所。
“从没有被旁人插·足过?”
村里的小孩越来越少,年轻的一辈基本都搬到了城里,即使有娃娃,家长也是不放心他们去山上隐秘的地方玩耍的。
我不一样。我是自由的风,飘荡的云,我的死活又有几人真正管过?这一回,在你没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已经躲在那里几次,早把心灵之地打扫干净了,用来思念一个人的港湾。
“小延,你有没有我们相见恨晚的感觉?”
你有?月光依然明亮,夏星少到极致。数一数,能数得清。
鲜梣歪着身子躺在月光之下,看向窗下这边。
“不然我为什么急着要跟你住到一起,我等不及了——”
蔓延把一个抱枕冲床上胡言乱语的男孩砸了过去。
吃饭。做饭。放牛。下水捞鱼虾。但蔓延再也没带鲜梣走过这块区域以外的地方。
不想跟外人解释。村里有不少奶奶的本家,见来了陌生人,乡下人都会热情地围观:这是谁家的孩子?小凇呢?你们是——
想想都烦。他干嘛要跟大家费口舌解释鲜梣的来龙去脉。
明天下午,叔叔婶婶就要回来了。最后的晚餐,两人吃得很冰凉。吃完了,两人一起收拾家务。
“你明天一早就离开。”
“你呢?”
“我要住到开学。”
“可是爸爸已经跟国外的专家约好了时间。我们要出国的。”鲜梣又道,“爸爸已经把你的护照办下来了。”
蔓延不吭气。
鲜梣挨过来,扒着他的两手,对准他的双眸,“治一治吧,我不想你年龄大了以后,再落更多的毛病。”
“你强迫人干这干那,”蔓延嘴里在嚼冰渣子,“病都是从‘气’上头来。”
鲜梣瞪了他一会儿,直挺挺地说:“我想咬你!”
蔓延毫不退缩,还往前又凑了凑,你看我这一大坨你先从哪儿下嘴合适。
“在当初,爸爸可是坦然接受师爷的恩赐,他回报的方式就是为更多的人造福利。”
我赤手空拳,想开个粥棚,那也得有米下锅才行啊!
“你的心海是针鼻儿大吗?我们又不是想用这种方式把你打造成完美人物典型。做好你自己就是我们想看到的。”
如果我的人设坍塌了怎么办?你们会不会惋惜自己的付出?
“就算为了我,”鲜梣忽然伸臂把他抱了个结实,“好歹别辜负爸爸的心疼。”
为了让你们心安,我就得唯命是从?
“你们对我太好,对我是一种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