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崔时清在衣橱中挑了许久,选择了梅染色的杭绸小袄长裙,搭着松霜绿缠枝纹披麾。
“是要赴何人的邀约?”
纪危舟从身后环抱着崔时清,下颌支在她的肩窝上,看着螺钿铜镜中的女子。
单螺髻上,仅以珍珠绦子装饰,素淡的头饰反倒凸显出女娘眼若桃花、朱唇浅笑的秾丽与娇俏。
“春知乡来了好些新冠子,我与梦娘同去瞧瞧。”崔时清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郎君的臂腕。
“怎么又是她……”纪危舟嘟哝着。
“梦娘怎么啦?”崔时清扬眉。
纪危舟闷声道:“她太缠人了。”
“你说这话,也不嫌害臊?”崔时清揶揄道。
“我不一样!我缠着软软,理所应当!”纪危舟箍紧了女娘的纤腰,蛮横地说。
“你不会也想去吧?”崔时清轻笑了几声,捏着纪危舟的指尖问。
“我正在画春衣的图样,正好可到春知乡参考参考时下的冠子。”纪危舟煞有其事地提出了正当理由。
崔时清笑而不语,没有接他的话。
“把我带上吧。”纪危舟在她肩头蹭了几下。
郎君的脑袋又沉又不安分,颈项被蹭得发痒,崔时清忍笑嗔怪道:“衣裳都乱了。”
“我帮软软整理。”纪危舟自告奋勇。
崔时清不敢让他上手,灵巧地从他的臂下钻了出来,“女娘聚在一起挑冠子,你去不方便。”
纪危舟忙说:“把李昶也请来?”
崔时清摇了摇头,“他伤得厉害,还下不了榻的。”
纪危舟想也不想便道:“无妨,我命人把他抬来便是。”
“……你多少也顾忌点他的死活吧。”崔时清有些无奈。
“顾不了!若非他不争气,怎会让蔡家娘子成天闲得无事,尽来缠着你了?”纪危舟怏怏不快地叹了口气。
望着难缠的郎君,崔时清眼波微转,意味深长地笑道:“过几日是个好日子,我得与你准备一个最特别的惊喜。”
过几日?
纪危舟想起了初九,他的生辰。
“软软……”他的眼睛微亮,声音透着满满的期待。
“嘘!午食之后回来!”食指放在唇上,成功阻止了纪危舟的缠功。
崔时清眉眼微弯,披上麾子,招手带着若兮便出了门。
松霜绿麾子消失在帘后,纪危舟眼底的笑容也随之隐去。他失神地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屋子,弯腰拾起半垂在地上的红绸绦子,缠绕在自己的腕间。
把裹缠着红色丝绦的手举到了耳边,轻轻摇了摇,金铃铛清脆的声音敲击着他的心。
他漫无目的地闲逛走,来在书案前。轻抚着崔时清写了一半的书信,看着上面简短的几句问候,笔落在离京归乡,便戛然而止。
纪危舟不知道自己在不安什么。
分明,她已经应了。
分明,她已经在收拾行囊了。
分明……
为何不把书信写完?
拿起女娘的春衣图册,盖在这封信上。纪危舟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垂眸翻动着册子,很快便心无旁骛,一笔一划地描绘着崔时清的小像。
*
晌午过后,崔时清没有回来。
纪危舟数次起身,想要到春知乡接人,又数次放弃。
他知道这些时日,自己太过黏人了,他也在克制,也不想让崔时清厌烦。
于是纪危舟压下心中的焦虑,耐心地等着,直至日光斜移。
他想,已经一日了。
或许女娘又饮了果酒,酒酣忘时,不记得归家的路。
纪危舟来到春知乡,却只看到同样焦急的婢子。
“她呢?”纪危舟嗓子发紧。
“晌午之时,主子让婢子在此候着,便独自出了门。婢子、婢子也不知主子去了何处……”若兮没见过三公子冷面的模样,伏跪在地,不敢抬头。
“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纪危舟目光空洞,喃喃自语了一遍,瞥向身边的随从,肃声道,“去查。”
江南:“是。”
纪危舟蜷起指尖,抚动着垂落在掌上的金铃铛,目露猜疑地看向了脚边的婢女。
“还有她,带下去拷问,不论生死,撬开她的嘴。”
若兮不曾想到菩萨般宽厚心善的三公子,会下这样的命令,数九寒天下,她的脊背上瞬间冒出的汗把贴身的里衣都浸湿了。
“郎君、婢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掌柜女使皆可作证啊!”若兮明白,只要被带离此地,便绝无生还的可能。她扑伏在地,磕头求饶。
纪危舟背对着她,没有半分动摇。
江南虽有些不忍,但还是招手唤来了护卫。正在若兮无力对抗护卫的掣肘,被捂着嘴拖出数步之时,云霞突然出现,拦住了去路。
若兮望着她,失声痛哭。
云霞与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疾步走到纪危舟面前,“郎君。”
“她在何处?”纪危舟猛然转身,神色阴郁地盯着她。
江南暗暗叹了一口气,挥手令护卫松手,又差使店中掌柜扶着痛哭流涕的若兮,一同退下。
直到阁子里,只剩主仆三人。
云霞单膝跪下,开口道:“主子在珍宝阁,以重金买六皇子的命,今日便是交货之期。”
纪危舟的眼皮抽搐了一下,惊慌地看向随从。
江南回忆了片刻,回话道:“城北北苑,他近几日都在城北别苑中。”
城北?山道!
纪危舟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而生,直冲他的背脊,让他无法深思其他。他惊慌失措地攥紧了掌心的铃铛,徒然间便把之前还小心爱惜的坠子捏得变形,深深嵌入了掌肉中。
朝前迈了一步,眼前发黑了一瞬。纪危舟咬紧了牙关,稳住了身体,推开江南的手,大步走了出去,驾着马匹,急奔城北。
第六世,她买了珍宝阁的杀手,在城北别苑的山道边设伏。
但她却不知,珍宝阁是孟家经营的产业,自从她走入珍宝阁的那一刻起,她便成了待宰的羔羊,在距离别苑几里的山道边被活埋。
那时他得到消息,赶到了北郊,看着随从挖出了崔时清的尸首,心底是遗憾、也是惋惜,还有面对漫长又枯燥人生的怅然。
而现在,此时此刻,纪危舟再无法维持当时的镇定。
看着那片刺目的新土,面色惨白地踉跄靠近。
“主子?!”江南匆匆赶来,看着了跪在地上,双手刨挖土坑的主人,难以置信地冲上前。
“滚。”纪危舟推开阻碍,急切地捧起湿软的泥土。
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双手被夹杂在泥土里的碎石划得血流不止,浸湿了这片泥土,他感受不到手指上的痛,对着愈发湿软的泥土疯狂挖掘着。
直到触碰到一角衣料,被湿土染污的松霜绿披麾出现在眼前,纪危舟目眦欲裂,呼吸急促地刨开最后这层腥臭湿黏的黄土。
很快,他挖出了这件应该披在崔时清身上的麾子。
纪危舟浑身发冷地捧起包裹成团的披麾,颤抖着打开它。
麾子里,没有尸首。
只有他的红玛瑙宝盒。
江南长舒了一口气,劝慰道:“娘子不在这里,定然还是平安的!”
“是啊,她、是平安的。”这就够了。
纪危舟紧紧抱着没了女娘气息的披麾,轻声笑着。
柏树之后,崔时清脚步微顿,生出了一丝退意。
仰望着黑沉的天空,雪花从枝条间零零落落,砸在面上,她呢喃道。
“如果、我非要与他在一起呢?”
一片霜花掉在眼睛里,九世间离别的背影,一一浮现在她的眼前。激得崔时清眼眶泛红,却也冷得她,一滴泪也掉不下来。
“挖出来了?”她从大树后走了出来。
江南目瞪口呆地盯着面色红润的主母,又小心翼翼地看向狼狈至极的主人。不止身体,连心也拔凉拔凉的。思忖再三,领着一众护卫退避三丈之外。
纪危舟方才从梦中醒来,单手撑在地上,直起了僵硬的身体,缓缓回头。
“软软。”他轻声唤道。
崔时清微蹙眉心,斜乜着跪坐在地,与尘泥为伴的郎君。月光洒下,苍白的面色一览无余,还有黑眸里浓沉的迷惘,与尚未散去的悲恸。
红润的唇瓣微微翕动了一下,崔时清面无表情地问道:“你不看一看宝盒里的东西吗?”
“好、我看。”
纪危舟顺从地低下头,把宝盒放在膝上,当着女娘的面,打开了玉扣。
这一世本该空置的盒子,装了一封信。
纪危舟垂眸看着手指上的泥污和血水,用力往身上蹭了蹭,但不论他如何努力,怎么也无法把带着铁腥味的湿土擦拭干净。
“够了。”崔时清低声呵斥。
纪危舟像是做错事情的稚童,茫然无措地绷紧了身体,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崔时清无法继续容忍,眼前之人自轻自贱的举动。
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平平地开口道:“这是你亲笔所写的合离书,我已签了字、盖好了印章。从今以后,你我爱恨两清、再无瓜葛。”
纪危舟怔怔然地看着她,轻声道:“你不要我了?”
崔时清眸光闪动,没有说话。
“不!”纪危舟趔趄地站起身来,朝前走了一步,直勾勾盯着同时后退一步的女娘,“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
“是,我说过。”崔时清扯了扯唇角,讥笑道,“但是,你我都披着假面,又怎么能作数呢?说到底,从头到尾都是假的,假的你我、假的海誓山盟、假的情情爱爱!就像你骗了我九世一样,我说的也全是假的、骗你的。”
“那就继续骗下去!我们互相欺骗,就这样过下去,不行吗?”纪危舟的声音也如同被粗粝的碎石划伤了,嘶哑涩然、带着血腥气。
“不行,我做不到。”崔时清垂下眼眸,语气沉静得极为残忍。
纪危舟呼吸急促地走上前,走到了崔时清的面前,看着她眉眼间的戒备,颓然地放下高举于半空的手。
“不要抛下我!”他乞求道。
崔时清摇了摇头。
“那你杀了我!这一次不会有任何人来阻止你!”纪危舟用沾着泥土和污血的手,轻轻牵住崔时清的衣袂。
崔时清还是摇了摇头,抽离他手中的那片衣角,凝视着纪危舟的眼睛,说道:“我杀不了你,也不想再见到你了。”
“不行、不可以!我不能没有你啊!”纪危舟双眼通红,紧紧握着崔时清的肩头,不容拒绝地禁锢着她。
“那你是想把我关在暗室,还是继续一遍又一遍、偷盗我的骸骨?”
崔时清的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去的厌倦和疲惫,声音很轻,却字字扎在了纪危舟的心上。
“不是——”
纪危舟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气力,双手垂落身侧,脊背佝偻着,身体支撑不住同样历经九世的沉重。
“你应了我,再不会离开我的。”他低声轻语着,告诉她、也告诉自己。
这就是天命。
崔时清强忍眼中的泪。
她记得,她有多爱眼前这个人。
又有多么希望他可以长命无忧,过着与梦中大帝全然不同的人生。
但是,这都是天命。
是他、也是她的天命!
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们违逆天命在一起,是不会有好结局的!所有人、都不会好过!
她、认命……
至于他,既是姣姣明月,便高挂于天上吧!
让所有人仰望、钦慕,而不是与尘泥为伴,弄得这样狼狈又凄惨。
崔时清握着胸前的小竹笛,‘清舟’二字并不像之前那样明显,但她还是一下便找到了刻字,指腹摩挲了一下,她解开了颈上的红绳,指尖微顿,缓缓松开了手掌。
被她珍爱了许久的物件,便这样没入了松软的泥土间,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