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班府,王莽便向班伯询问公子复学一事,将卫简的话带到。班伯却道:“哎,非我不准弘儿复学。如今他不肯再入太学习经,一心转投岐黄之道,央我替他寻个名医为徒。昨日经人引介,我已向山中访到一位扁鹊后人,约好下月初一带弘儿前往拜师去也。”
班弘自小乖驯懂事,忽然有此拂逆之举,恐怕还是因卫简受伤而起。这般出色的孩儿因王光暴行,抛却读书取仕的大好前程,王莽难忍心中愧疚,待要再劝,班伯却拍拍他肩,无奈叹道:“天意谲诡,人生不过傀行儡步,无谓强求。”
从前王莽常觉班伯悲颓,对他这些消沉言论不以为然;如今历经生死沉浮,再听他这番话,竟也有了些体悟。两人叹息对坐良久,彼此心头各自感慨。
复又一日,王莽不得不沐浴更衣、梳洗整齐,往宫中谢恩接回王光。出发前他找来一手掌大小的葫芦,灌入浸泡过极乐草的药酒系在袖里,以备不时之需。
班斿持郎中署腰牌,引他走西安门入宫。班斿身着黑衣、规行距步的背影,勾起王莽无数回忆。这条他不知走过多少回的“登天之路”,此时却令他满心酸苦。
到未央殿阶下,班斿伸手道:“请侯爷自行上殿面见天子,在下仍需往署中申领奏箱。”说完在他大臂上拍了两下,点点头为他鼓劲。
王莽行礼谢过,深吸一口气,提袍拾阶而上。
阉人已在门口等候,一见他便道“快请进”。王莽迈进殿去,竟目睹天子赤着上身倚在凭几上,露出挂着些许汗珠的雪白筋肉。
见他进来,天子这才拽过一件轻薄罩衫,胡乱披在身上,漫不经心似的,弯眼冲他道:“巨君来了?免礼吧。”
既是来谢恩,又怎能不跪?王莽仍旧伏在地上念出一大篇千恩万谢的套话,始终不肯抬头。
“上回你去的匆忙,朕且有话问你。”天子又吩咐道,“起来答应。”
王莽只得站起身来,故技重施盯着天子脚踝。
“你娘亲情况如何?”天子问。
王莽千算万算,终究想不到他竟问出这一句,于是呆怔了一瞬,方才答道:“谢陛下关怀。阿娘已昏沉不醒,每日仅靠鼻饲汤水吊着一口气,始终舍不得抛下臣。”
“舐犊之心,可怜可敬。”天子竟口吐人言,“话说回来,你娘母两寄居他人檐下,不是长久之计。朕已派人看好一处宅院,就在章城门外平坊里,你择日将老娘接去安顿吧。”
王莽不禁诧异,天子素来玩世不恭、眼里只有吃喝游戏,这是哪根筋搭错,竟想起来体贴旁人?不过这番话倒将他点醒:老娘时日无多,若哪天忽然咽气,岂不令班家为难?断没有在别人家出丧办事的道理,到时再做应对已来不及。
上回他离京后,从前他家那爿小院便被流民丐者占领,他也无心索回;此番一回来便为光儿奔走,尚顾不上思想其余。天子居然先他一步、想他所难,主动赐下宅院,解他燃眉之急?
王莽几不敢信,疑是班家兄妹为天子献策,左思右想间,便忘了谢恩。
他不知,天子赐他宅院才不是为了什么丧葬礼仪。实情是,那日缪盏一回宫,便上赶着向天子禀报大司马府中所见情形。
刘傲一听,哑然失笑。这货难得入宫,却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话未说两句掉头就跑,装得人五人六的;结果到了没人的地方就干那丑事,疯狂打飞机把自己都掏空了、站都站不起来。
想想也是,借住在别人家里,又要照顾老娘,确实不方便解决生理需求,可把咱莽子哥憋坏了。刘傲想来想去,决定给莽子哥找个独门独户的清净地方,随他爱怎么打怎么打。
这两天一闲下来,脑子里全是王莽干那种事的画面,刘傲难免心旌摇曳,身上总觉得燥热,衣服都穿不住。精力无处施放,又想起健身来,他一大早起来便疯狂卷腹;外头来报“新都侯到”时,他正趴在地上做第三组俯卧撑,练得肌肉充血、胸背鼓鼓囊囊,更不舍得穿衣服遮住了。
王莽终于想起谢恩,又俯身跪在地上。
“好了好了,别总是跪来跪去的。”天子噘嘴道,“你还生朕气?”
“臣不敢。”王莽垂头道。
“你就是在生气!”天子伸腿蹬他一脚,“你难道就没有错吗,嗯?是你侄儿王光捅伤你,为何不对朕说实话?宁可背着朕,搞那么大一出‘阴谋诡计’!”
“臣知罪。”
天子又嗔道:“朕给你写的信,你往水池里扔?你胆子还怪大的,也不怕旁人瞧见,参你个‘目无君上’的大不敬!”
“臣罪该万死。”
“死什么死?”天子忽而神色哀伤,“还以为那些乱臣贼子不敢对朕御辇出手,想着能护你一程……罢了,总归是平安,如今再说这些没有意义。”
怎会没有意义?提起这桩,王莽周身关节骨缝便又隐隐渗出疼痛,许多沉重不堪的心绪席卷而来,令他再也待不下去。
“陛下‘隆恩厚德’,臣朝暮难忘。”王莽磕头再拜,“陛下恕罪,阿娘命在旦夕,离不了人,恕臣不能久留……”
“站住!”天子挺起腰身喝止他转身的脚步,“朕没叫你退下,你又想跑?”
王莽暗暗咬牙,定身无所适从。这时天子却又改了主意:“罢了,你去吧。多吃点儿肉,补补。”
穿过一道长无尽头的宫巷,阉人领王莽来到掖庭。王光被两名赭衣公公架出来,脸色煞白、双目呆滞,头有气无力地歪在一边肩上。王莽心口一揪,却不敢多问,赶忙接过人来背在身上,疾走而出。
出得宫门,王莽到背阴处赶紧把孩儿放下,解开他衣衫查看可有伤处。王光身上肌肤完好,未受过刑,可不知为何人变得迟钝木讷,叫他半天只应了一声,像被抽走了魂似的。不知那些身体残缺的扭曲之人对光儿使了什么手段,王莽一时问不出来,又怕逼问急了、激着孩儿,只得先将他带回班家,叫医者来仔细察看。
天子既已赐下宅院,事不宜迟,王莽立即向班伯拜谢、说明去意,又往西王母庙中求问良辰吉时,定于明日正午携母动身。
当晚,王莽只身前往御赐宅邸,打算先行洒扫布置一番。推开门却见宅中灯火通明,几名羽林卫兵丁已然将房屋庭院清扫一新,正点燃药草,在各处熏香除晦。
“诸位受累,请受王莽一拜。”王莽向他们鞠躬道谢,那几人却立刻熄灭香烟,着急忙慌地告辞跑走了。
王莽诧异迈进堂屋,将身上包袱搁下后,便往卧房去查看床铺是否合宜。室中袅袅檀香氤氲,这温暖又暧昧的气味令他感到莫名亲切。
啊,这是……当他想起这熟悉气味的来源,便已来不及闪避,赫然与那个令他始料未及的人对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