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三十二
富士通杯日本预选赛总决赛，在半小时后正式开打。
抽签结果一出，全场气氛便被迅速点燃：塔矢亮对阵关西棋院的藤村九段——据社清春说，是他的师兄，今年三十岁，如今关西胜率最高的九段棋士。
另两局对阵也同样引人瞩目：北海道的结城九段对上关西的吉川九段；中部棋院的鹤冈九段对战关东的仓田厚八段。
——三局棋，堪称全国地方顶级高手的巅峰混战。
来自国内不同地区的日本棋士们，过来观局的人们、媒体职员，还有学棋的孩子，不约而同地，在东京棋院会馆里形成不同的阵营。
休息室里人声鼎沸，可以清晰看到“关东”、’“关西”、“中部”、“北海道”，四大阵营分明。
“地方对抗赛”、“世界杯小组赛”——光脑海中冒出这两个词。
佐为也在想同样的事情。光和佐为对视一眼，孩子一般，彼此都在想：又开眼了！了解到国际棋赛国内预选决赛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
有其他的地方棋士们坐下的时候，还在议论着选手中年纪最轻的塔矢亮。
“除了塔矢亮是六段以外，其他都是八段、九段棋士，塔矢亮在富士通杯预选赛中，对上那么多九段高手，竟然连胜了十一局！塔矢真的好强啊！”
“塔矢亮也在棋圣战和天元战里连着赢了那么多！”
“塔矢就是棋圣战挑战者决定赛里，输了一局……”
“要不塔矢最近输给过进藤一局，我都怀疑他不是人！”
“塔矢亮太恐怖了吧，是我一辈子也不可能战胜的对手。”
光边吃零食边听着他们的议论，在那一刻又感到无比艳羡——如果现在坐在赛场上的是我，面对其他地方高手，那该多好啊！
***
日本棋院会馆的休息室里，职业棋士们纷纷聚拢过来，围在佐为身边，喧闹个不停。
他们所有人，包括光在内，都是在富士通杯国内预选赛中落选的棋士，但此时都不约而同关注决赛的进程。
可能是因为，所有人都被提前到来的韩国队刺痛了，充满了民族情绪吧。
佐为身前的桌面上摆上了三个折叠式棋盘，大家都和佐为坐一起，准备观局。有院生嚼着零食，也向佐为围过来，真就像看电影时吃爆米花一样。
和谷、伊角他们主动都说去看看选手们在下什么，主动过来传话。
连棋院出版部的人都坐了过来，包括古濑村、天野先生等人，还有富士通公司的三位职员、行政和人事部的人等，都坐在不远的地方观局，想听佐为是怎么讲棋的。
人们都在纷纷说着：
“我们都去听听藤原老师怎么讲棋吧！”
“这场日本队决定赛真是令人期待——”
“日本队，赶快决出来啊！干掉韩国队！”
不知什么时候发展成这样的，只要佐为一出现在日本棋院会馆里，无论他坐在哪里，人们就会聚拢到哪里。
对于自己的受欢迎，佐为也高兴。他总是笑着打招呼，让大家都如沐春风。
光坐在佐为旁边，一如既往地，位于人群视线的焦点。
平时光要看高手的对战也很兴奋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随着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光感到越来越疏离了，好像佐为前面的三个棋盘和光隔了一层薄薄的玻璃墙似的。
“藤原老师，今天日本队就要决出来了！”
“我看了他们许多人的棋谱，都是全国数一数二的高手。”
“藤原老师，我们就靠你带日本队冲击四强啦！”
……
光感到耳边嗡嗡作响的。
是因为人太多，空气太沉闷了吧？一定是这样的……
“他们落下棋子了！”和谷跑过来说。然后佐为跟着和谷传递过来的信息，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
亮执黑，他下的第一手棋，四之四，“星”。
光靠在椅背上，抓了一把零食塞进嘴里，眼睛却盯着棋盘，试图集中注意力。
啪！啪！
塔矢亮面对藤村九段这盘棋，光熟悉的审慎的开局，那密不透风的铺陈方式。
佐为边随着三名棋士在落子，边在和周围的年轻棋手们交流、讲解。
整个棋院的气氛热火朝天的，光看得出身旁的佐为也兴致勃勃。亮的棋局对于佐为来说，也很熟悉了。
黑17，塔矢亮挂角，落子稳健如山。
白18，藤村不甘示弱，于下方小目应对，欲抢先抢势。
大家围在佐为身边观局，但佐为旁边的光始终有些飘忽，脑海里回荡得最响亮的，不是落子的声音，而是周围人语句里的关键词——“藤原老师”、“日本队的领袖”、“对抗韩国队”、“希望”……
第25手，黑飞压！更为干脆，宛如切断对方退路的一剑。
“小亮这手棋，逼得真狠。”佐为眼中闪过惊叹，一边为围观的年轻棋手讲解，“但你们看，藤村后手选择拆二，是在等下一波攻击的转角。”
光看得出佐为讲解时的神情很专注——不是简单的对局观赏，而是对熟悉棋风的判断。
佐为和光一样清楚，这种开局，是塔矢亮成年后的标志性风格——从审慎到凌厉，再慢慢渗出血腥的杀意。
黑41，亮的黑子飞入白阵，宛如孤军深入，但其位置精巧，诱敌深入的意图呼之欲出。
白42，藤村沉默片刻，终于以一记托断，反咬一步。
周围围观的年轻棋手几乎要屏住呼吸，只听得落子声如雨打青石，有节奏地敲击着每个人的心弦。
“小光，小亮的黑棋这手‘挡‘怎么看？”佐为忽然转头问他。
光一愣，像从水下猛地被拽起。
佐为温柔地看着光，又带着他特有的聪慧和敏锐。
佐为，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光产生这种直觉。
光眨了眨眼，扫了一眼棋盘，然后说：“……如果是我，大概会抢先‘拆’吧。不然如果白棋一从左下角攻上来，塔矢的这块黑棋就要被逐渐瓦解了。”他用手在棋盘上比了下。
光也有些不确定，因为他注意力不是百分百集中。
不过，佐为很满意，他笑了笑：“判断精确，小光。你果然是天才。”
旁边几个院生小声嘀咕：
“哇，藤原老师还问进藤，果然是最骄傲的学生吧。”
“哎，我什么时候才能像进藤一样强，被藤原老师夸奖啊！”
“好可惜，进藤这么强，还是落选了，没能和塔矢一样在赛场上……”
这些声音像细小的碎片一样，扎进光的心里。
光又紧紧抿住了嘴唇，把手里的折扇打开了合上。
接下来，就算光自己没怎么说话，但所有人各抒己见，激情澎湃，让这决赛真的演变得像集体观赏电影一样。
连社清春也发言了：“藤村九段是我的师兄，他的围棋最大的特点就是稳健……他总是在教我，不要过于标新立异，他之前就是不赞成我用天元开局，还有和进藤下出五之五，说是遇到高手很容易被反杀——藤原老师，您怎么看？”
光听了，顿时想起年少时北斗杯预选赛的棋局，再看看现在，真是恍如隔世。
佐为也朝光看过来，也同样想起来了，微微一笑。光后来摆过给佐为看。
佐为重新看向亮此刻的棋局，微微点头：“社君说得好。面对强手，慎重一些总是没错的。藤村九段的布局风格在这盘棋里展露无遗，稳健、厚实，步步为营。相比之下，小亮的布局外势虽广，却易被侵削。”
佐为顿了顿，继续说道：“正因如此，在这种局势下，就需要采取一些非常之法——主动出击、打破节奏，用激烈的变化来争取主动。”
***
棋院另一边，决赛对局室里安静得可怕。
结城九段和吉川九段的对局已经进入中盘厮杀，仓田厚也和鹤冈九段下得如火如荼。
而塔矢亮与藤村九段的棋盘上，却是气息最沉重的一局，压得所有观局的人都喘不过气来。
藤村九段是典型的“厚实型”棋士，下棋慢，布局稳。
对于塔矢亮来说，就是棋逢对手，是和进藤光对上截然不同的感觉。
虽然亮和藤村九段年龄相差有十年，但塔矢亮此刻的感觉，就像遇到了在关西的另一个自己。
棋盘上传来一声轻响，亮沉着落下一子，指尖离开棋子的刹那，仿佛空气也被切割了一瞬。
紧接着藤村九段不动声色地应手，白子如细雪轻飘，却精准扎根在亮方阵前方两路的位置，似在探底，却带着微妙的试探与挑衅。
亮和藤村你来我往，下了数手，就已经察觉到不能这样下去了，他必须采取非常模式——
从第61手开始，亮毫不犹豫地弃掉了右下的一块棋，转而强行打入左上，一副不惜一切代价撕开大龙的模样，棋下得像流星一般。
“塔矢今天下得很凶很。”伊角回来通风报信，一边说一边坐下，“进藤，我觉得塔矢今天好像很不同，在和谁赌气一样。你们没有吵过架吧？”
光一怔，笑了笑：“没啦，在这么重要的决赛上，塔矢不会赌气的。”光自己倒是有可能赌气。
本田沉吟着：“那也许是在宣战吧。”门胁在旁边摆着棋子，问佐为怎么看。
光深以为然：“有可能，毕竟韩国队杀过来东京了，也在看我们这决赛。哪个日本棋士不想向韩国队宣战啊！”
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韩国队肯定在日比谷的东京帝国酒店里集体坐着，在看日本国内决赛的电视转播呢，以上位者的姿态，朝这三盘棋局指指点点呢。
亮这盘棋，流露出的也的确是宣战的气势。
亮对胜利的渴望，不加掩饰地投射在棋盘上，每一手都在说：“我要赢。”
“我能感受到，小亮几乎是拼了命地想成为日本代表。”佐为低声说道，眼神却格外明亮，显然深受触动。
其他年轻人也在议论：“塔矢六段今天的下法很不一样。”
“是啊，他以前不是这种风格。”
“是不是因为藤村九段太慢了，他才这样？”
光听着这些评论，终于也忍不住开口：“我觉得塔矢像是在逼对方犯错。”
“我倒觉得，小亮是在和你下棋之后，有了启发。”佐为轻声回应，“小光，你的棋让他的中盘厮杀方式有了崭新的灵感。”
被佐为这么一说，光也不禁一怔，旋即点头：“确实！塔矢亮刚才那手棋，像极了我每次准备全力进攻时下的那种手。”
棋局进入后半段时，光已经彻底沉浸其中。
光甚至几次起身，走进对局室观看，只见塔矢亮跪坐在棋盘前，神情肃穆。而那一枚枚黑子，正安静却凶猛地布满棋盘，散发着与他昔日风格截然不同的凌厉气势。
塔矢亮……真的变得更强了。
在棋圣挑战者决定赛中败给自己之后，他以惊人的速度奋起、精进。
光感到惊艳，也感到振奋。
***
又过了两小时，三局棋都渐渐进入了收官阶段。光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亮的棋谱上。亮的棋局实在是太精彩了，于是思绪被亮的棋牵动，光都不记得要看其他两局棋。
直到佐为在旁边一边摆棋子，一边轻声说了句：“吉川九段要赢了。”
光这才去看吉川九段的棋局。果然，不一会儿，社清春等人回来，兴奋地报告：“吉川九段战胜结城九段，关西选手出线了！”
此时一众关西棋士们都欢呼起来。北海道的几位棋士们垂头丧气。
过了一会儿，和谷兴冲冲地跑回来，眉飞色舞地喊道：“仓田老师赢了！我们关东也出线了一名！”
关东的棋士们随即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随着胜负逐渐揭晓，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最后一局——塔矢亮对藤村九段的棋局上。
和众人一起，光和佐为并肩站着观局。
“塔矢，你快下啊！”光在心中焦急地呼唤着，心随棋势起伏，“下‘虎’……这一手！”
啪！棋子落下了。
黑151，虎！
“！”光看到亮果然下出了这一招，差点儿兴奋得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