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试验场AI的声音。

机械、冷漠、对于女性的声线来说相对低沉。

当它说话时，他的鼓膜与大脑猛地一蒙，一股微麻的电流顺着脊柱就下去了。

他很确信自己没听过这个声音。

然而，一种莫名的、无法抗拒的感觉在他的内心深处涌现。如同孩童时的自己面对母亲，如同灵魂找到了皈依之主，他在原地愣怔了三秒才回过神，回过神后，他发现自己手臂脖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齐格看向方怀璋：“这……这是？”

然后他便发现，方怀璋正看向试验场中央的显示屏。他脸上的神色并不是普通研究员对自己的研究成果展现出来的自信，而是虔诚，近乎痴狂的虔诚。

齐格：……

这老小子包没有植入芯片，一看就知道是纯疯。

AI：“你好，我是负责指导试验员完成试验项目的AI，你可以叫我‘IMMORTAL’。”

“是否进行试验？如确定，请选择试验类型。”

在IMMORTAL（永恒）说话的时候，他看到那个一人高的显示屏上的数值线在变动，一些可视化的数据代码在屏幕上不断滚动。

方怀璋：“Ⅲ型。”

IMMORTAL：“收到。接下来，请佩戴头盔，试验开始。”

试验场三面墙壁的其中一面墙壁的冷色金属外板移开，往下倾斜的墙壁中垂直降下一个造型比较奇特的射击靶。

大体结构和普通的射击靶区别不大，靶面却是网状结构，红色的环形靶环同样是网状的，在试验场的灯光下华光灼灼，反射出通透的宝石光泽。

方怀璋解释道：“表面是采集器。就和用渔网收集露水一样的原理。”

采集什么？

齐格有点疑惑，但他现在迫切需要答案的疑问太多，这个小小的疑问在他心里已经排不上号了。

不远的地方升起了一个射击台，上面摆放着一柄特制手枪。他拿起手枪一看，这枪没有弹匣，只有一排接口。

方怀璋将头盔递给齐格，示意他戴上。齐格深吸了一口气，接过头盔，慢慢地将它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头盔刚一接触头皮，齐格就感到一股微弱的电流从头皮流过，他吸了一口凉气，明明眼前没有遮挡，可是他的视野竟然瞬间灰了下去。

原本冷白色的试验场瞬间暗下去了，褪变为暗灰色调，而在这片失去色彩的视野中，唯有五十米开外的射击靶上那抹鲜艳的红环依旧夺目，它以一种难以抗拒吸引力，紧紧攫住了齐格的视线。

这一刻，齐格心中涌现出了强烈的后悔的情绪。

这是个大坑，虽然他早就有所预感，可真的被人一脚踹下去后，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攥住他的心脏，他急切地想从坑里爬出来，可此刻他连叫出暂停的能力都已经丧失了。

齐格：“啊……”

停下！停下！停下！

IMMORTAL的声音依旧机械、冰冷、低沉：“放轻松，齐格干员，不要违抗我。”

控制，夺取，臣服。

他的身体剧烈颤抖，他徒劳地张合着嘴，却连悲鸣都已经无法发出。片刻之后，恐惧从他的脸上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顺从与平静。

方怀璋一直冷静地观察着他，直到那颤抖的身体渐渐平复，他才从容不迫地开始操作，将头盔上的接口逐一与手枪相连，又在平板上熟练地调整着各项数据，随后对IMMORTAL说道：“一切就绪，开始吧。”

IMMORTAL：“好的，方教授。”

IMMORTAL的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串指令，一直稳定在蓝色与黄色的频谱线瞬间变成红色。

五秒后，方怀璋手中的平板上显示的两条不同频率和颜色的数值线越靠越近，峰值越来越趋同。

方怀璋问：“齐格，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齐格回答：“……平静……从未有过的平静。我好像……变得不像我了。从前的事好像水一样从脑皮层表面滑过……IMMORTAL的声音，我听过，我很确定。但到底在哪里听过……？”

方怀璋：“所有试验者都有过类似的感觉，包括我在内，但实际上，我们都不可能听过这个声音，因为IMMORTAL的语音并非是从人类现有的语音库中提取而来，而是来自深空隧道。”

齐格：“……深空隧道？”

方怀璋：“宇宙中的所有物质都可以产生自己的电磁波，人类、天体、深空隧道、你、我……我们所有已知的事物，都可以是这屏幕上的一根会波动的线条。你看——”

方怀璋将平板举到齐格眼前让他看，他指着屏幕上两条颜色不同的线，解释道：“蓝线是IMMORTAL，红线是你，你们两者的频率正在趋于一致。”

“这些线条本来无声，它们只是在忠实地……反馈那些人类靠肉眼无法捕捉的信号。但是，我们可以通过技术手段将那些信号转化为声波频率。”

“IMMORTAL的声音，是我将深空隧道的电磁波转化为声波后，从那些无数繁杂的声波中提取出来的声音，我们不可能听过。但是，结果是，我们所有人都对这个声音感到熟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齐格：“不知道……”

方怀璋笑了笑：“其实我也不知道，为此我联合了脑神经学与心理学的专家研究数年，但我们依旧不知道为什么。”

屏幕上显示的两条线已经完全重合，这表明齐格的谐振频率已经与IMMORTAL的固有频率完全一致。

方怀璋：“可以开始试验了，闲聊结束。再说下去，我们的话题就要不可避免地滑向神学了。你听过的吧？科学的尽头是玄学。”

“IMMORTAL，开始吧。”

IMMORTAL没有立即开始，而是说：“方教授，你今天有些兴奋。以往你不会与测试者说这么多。”

方怀璋不自觉地摸了摸脸颊，轻咳一声：“难得有人主动找我问这些，这一说起来，还真有些收不住了……”

IMMORTAL不理解他兴奋的点，她依旧冷漠地发出指令：“请立刻远离测试者，保持至少五米的安全距离，并执行下一步操作。”

方怀璋：“好……好……哎，你要是话多点就好了。”

等老者走到它划好的圈里，IMMORTAL冷漠的声音再度响起：“齐格干员，举枪。”

齐格：“……！”

臣服的频率被人的意志短暂突破。

他的手剧烈颤抖着，恐惧的眼泪从脸颊滑下，青筋如藤蔓般凸起。

在方教授的平板上，红线似乎试图突破束缚，出现了短暂的剧烈波动，与蓝线形成了明显的错位。

在齐格的视野中，这三棱柱的空间墙壁慢慢缩小，那三面墙逐渐向他挤压而来，无法违抗，无法撼动，他的意志仿佛化作了显示屏上那细小的线条，无论怎么上下波动，也无法逃离定好的图框。

最终，这只手还是举了起来，枪口偏离靶心10°。

IMMORTAL：“不要违抗我，否则试验无法进行。这是我的第二次警告，如有第三次，我将采取强制措施。”

红线经过短暂的挣扎后，回到了蓝线的频率中。

IMMORTAL：“很好，接下来，装填弹匣。”

这个枪没有弹匣，但她让他装填弹药。

齐格的意志在短暂的逃离后，重新变得恭顺、平和、服从。他顺从地装填空气，脑海中却无法控制地想象弹夹的形状、重量、触感……

试验手枪的灯亮了，齐格的头盔发出“滴滴滴”的声音，指示灯从蓝光变成了红光。V.E能量出现了，它从齐格的脑波中诞生，经过无数道处理器的转化从接口流出、凝聚，在预定好的位置形成一个弹匣。

IMMORTAL：“开枪。”

“Bang——!!”

与其说是弹夹，不如说那就是子弹本身。在扣动扳机的瞬间，这团V.E物质射了出去，在没有对准靶心的前提下，正中靶心。

物理法则不存在了，地心引力和空气阻力也成了浮云。对于V.E子弹来说，射程五十米的距离和五米没有任何区别，10°的偏差和100°的偏差没有区别，只要意志知道靶心在哪里，子弹命中的地方就在哪里。

IMMORTAL：“试验结束。”

很简单的一个试验，从开始到结束，操作过程没有任何技术难度。

方怀璋摘下齐格的头盔，发现他脸上有泪痕，眼泪还没干。

下一秒，齐格的拳头猛然打在方怀璋脸上，方怀璋猝不及防跌倒在地，眼镜也被打落了，在光滑的地面上滑出了老远。

齐格上去又补了一大脚，枪口对准方怀璋，他疯狂地扣动扳机：“去死！狗日的去死！你居然敢控制老子！！”

但无论他怎么扣动扳机，再怎么想象弹匣的模样，V.E子弹都无法再度凝聚，威力巨大的V.E枪一旦失去子弹，就和玩具枪没有区别。

方怀璋平静地擦掉嘴角的血：“冷静一点，是你自己想要知道V.E物质诞生的全过程，并非我的强迫，不是吗？”

齐格把枪狠狠地摔在地上，上去就攥住他的衣领：“但你没说过试验是通过脑控完成的！你他妈的整老子？这就是全过程？就非要IMMORTAL控制我才能出现V.E能量是吧？既然这股能量是从老子自己脑波里出来的，那老子自己也能完成转化！”

方怀璋：“这不是脑控……算了，就当是脑控吧。”他放弃解释这些根本解释不清的细节。

“我说过了，人类无法通过自己的能力完成能量转化。你自己不也试过了吗？失去头盔，失去IMMORTAL的控制，你的脑波无法自己调节成那个可以孕育出V.E能量的频率。而当你走出这个试验场，就算你同时具备了前两个条件，你的脑波同样无法孕育V.E能量……‘意志回声’这个名字，就是由此而来。”

“现在你可以理解了吗？V.E物质本质上就是从人类的脑波中诞生，但我们的意志在这个能量诞生的过程中没有任何意义。从始至终，我们的行为只是一段回声，执行着……来自那深空隧道那一侧的存在的意志。”

不可置信。

无法相信。

齐格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他松开了方怀璋，自己跌坐在一边。

齐格：“IMMORTAL……”

方怀璋：“正是在模拟深空隧道那一侧传来的信息……我当了一辈子唯物主义者，但如今……我的信仰动摇了。”

老者顺着IMMORTAL长长的管路看向试验场的顶端，那里没有灯光，一片漆黑，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在看着茫茫宇宙。

方怀璋：“我实在不想用神的存在来解释这一结果，如果我们只能执行神的意志，那人类为什么不能是蜂群中的工蜂，为什么还要让我们拥有自己的意志？这些年，我一直在试图论证神不存在，之所以会有这种现象，是因为我还没有研究出背后的科学原理。”

“但我最近越来越觉得……我的实验本末倒置了。如果，‘神’的存在，就是科学呢？”

齐格：“哈……”他抹了把脸。

一如以往的所有时刻，齐格再度将这些复杂的哲学问题抛在脑后，这种事情交给研究员去苦恼，他只需要贯彻自己生存的五大铁律就可以了。

齐格继续问：“新世界到底是什么？我们要回收的救世主，到底是什么？”

方怀璋从地上艰难地站起来，“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从彼岸留下的资料里得知，救世主会随着第二天灾到来。但我们现在谁都无法想象ta应该是什么样子，ta来自的那个新世界，深空隧道背后的世界，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所以我们才需要研究。”

齐格：“我记得你之前说，我进行的这个试验是Ⅲ型，也就是说还有其他试验？”

方怀璋：“不错，那些是……”

齐格：“行了，我不关心。我只关心我的任务。”他从衣服袋子里拎出一个用防水袋包好的芯片，“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行动B组成功后，我要启动这个芯片？意义是什么？”

方怀璋：“干扰救世主的脑波，从而让ta失去抵抗能力，同样的芯片还有两枚。”

“有时间你真的可以来试试我们这里的其他项目，Ⅲ型是演示正向的V.E诞生过程，也有逆向的消解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