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田阵平是被车辆行驶间的颠簸叫醒的。
遮光的黑色头罩仍然蒙在他的脸上,让他无法观察周围的环境。
松田阵平试探性地动了动手脚,手腕和脚腕处的皮肤都传来了麻绳的粗糙触感,绑的很紧,甚至能感觉到隐隐的疼痛。
他静静地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开始理智地分析现状。
从拿到安全屋的钥匙,触发第一次记忆闪回的时候起,松田阵平就猜测过。
昨天,琴酒的一句警告把他带到了一片陌生的树林当中,这时松田阵平已经基本可以确定。
所谓的“记忆闪回”,更准确地说,其实是让触发记忆闪回的他们回到“过去”成为那时候的自己,将虚假的故事变成真实的回忆。
松田阵平并不知道其中的原理是什么。
也许“重生”的他们对于这个新的世界来说,是格格不入的异类。
除了他们几人之外,所有人拥有的,都是另一份“过去”。
在这个过去之中,松田阵平幼年沦落组织,本应该和萩原研二形影不离、嬉笑怒骂的十年,变成了在生死之间摸爬滚打、隐姓埋名的十年。
在这个过去之中,他是组织的白兰地,不再是萩原研二的小阵平。
今天凌晨出发之前,在安全屋换衣服、收拾装备和武器的时候,松田阵平一个人站在镜子面前怔愣了许久。
毫无疑问,突然出现的这些陈年旧伤的痕迹,来自于“自己”和琴酒对峙时感受到的,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势。
这验证了松田阵平的猜测,却也让他止不住地心中不安,镜中的他仿佛在一瞬间变得模糊而遥远。
——如果肉|体可以被这份“过去”改变,那么记忆呢。
一个人永远是由他的过去塑造而成的。
这让他不得不恐惧于这种改变。
即使他们打通了“主线”,但最后活下来的,到底会是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还是白兰地和波特呢。
车辆还在继续行驶,松田阵平只能透过头罩的缝隙隐约感受到微弱的光线变化。
从车辆的颠簸程度和隐隐传入耳中的环境音推测,他们大约已经踏入了哪一处荒山野岭,远离人烟,此时再试图推测和记忆行驶路线已经迟了。
松田阵平猜测自己此时正在去往组织训练营的路上,这是松田阵平成为白兰地的开始,也是金巴利提到的,两人是同期的原因。
前路是既定的黑暗,而松田阵平必须主动跳入深渊。
他索性不再做多余的挣扎,闭上眼睛,开始为未知的危险养精蓄锐。
穿越“过去”,无论会对他们真正所处的现在造成什么影响,都是绝佳的机会——至少他可以在这里用一种更加隐秘和安全的途径探查组织的机密。
短暂的休憩当中,松田阵平忍不住在脑海里细细地回忆了一遍他真正的过去,然后悄悄松了口气。
孩童时期的萩原研二、少年时期的萩原研二、青年时期的萩原研二,这些面孔,因为记忆主人的翻阅,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仿佛穿越时空的鸿沟,穷山距海,叽叽喳喳地围绕在松田阵平身边。
也是,死后遇到【柯南】,并因此获得重生的机会,甚至还要完成拯救世界的任务。
这样离奇又不可思议的经历,本来就和这份编造而成的过去有着本质上的冲突,即使成真,也没办法抹消那些记忆。
应该是他太杞人忧天了吧,松田阵平想。
—
事与愿违。
大概是因为松田阵平是触发记忆闪回的当事人,当带着完整的逻辑和思维回到“过去”,这份“过去”在某种程度上就变成了他的未来。
萩原研二却不同。
他就像是被作者突然改变了设定的漫画人物。
新的故事替代了旧的故事,因为松田阵平的到来而逐渐成真的“过去”让萩原研二的记忆出现了混乱。
但是——
或许是在记忆被悄无声息地替换之前,萩原研二就过早地被诸伏景光提醒,注意到了这份异常。
又或许正是因为保留了对【柯南】和救世任务的清晰认知,才让萩原研二被替换之后的记忆产生了尖锐的矛盾点。
“啊……我没事。”
萩原研二语气虚浮地回应,却怎么也压不住心里的茫然和不安。
他在降谷零和诸伏景光疑惑又担忧的目光中怔愣地呢喃。
‘我和小阵平什么时候……’
什么?
我刚刚想说的话是什么?
萩原研二执着地想要捉住心里那只轻轻点过水面的蜻蜓。
思绪像是受惊的鸟群,在萩原研二的脑海里胡乱飞舞,在无尽的迷宫当中四处碰壁。
萩原研二弓起腰背,十指插入发丝之间,嘴里忍不住发出压抑的痛呼。
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又惊又骇,毫不犹豫地疾步上前。
降谷零强硬地将萩原研二的双手拽下来,阻止他继续拉扯自己的头皮。
诸伏景光俯下身体直视萩原研二的眼睛:“研二!研二!看着我!”
萩原研二的嘴巴不自觉地张开,呼吸变得急促而浅短,额头布满冷汗,剧烈的痛苦让他的瞳孔微微涣散。
我和小阵平什么时候……
我和小阵平……什么时候分开过!!!
萩原研二找到了那只蜻蜓。
两份截然相反的记忆带来的每一帧画面都变得尖锐而纷乱,它们互相碰撞,发出嘈杂的回响,让萩原研二头痛欲裂。
情不自禁咬紧的唇齿之间泄出一些破碎的呻|吟。
降谷零提高音量,试图叫醒他:“萩原研二!!!”
淡淡的血腥味飘入鼻腔,诸伏景光不再顾忌力道,压制住萩原研二挣扎地越发剧烈的身体,让降谷零掰开了他紧握的拳头。
明明是修剪整齐的指甲,却深深地嵌入掌心,留下了月牙般的伤口,鲜血从里面涌出来,汇集起来,顺着指尖滴落。
两人此时已是万分焦急,但萩原研二沉浸在只有自己能够理解的斗争当中,对他们的呼唤毫无反应。
诸伏景光想到刚刚自己提起松田阵平时萩原研二的反应,试探性地换了称呼:“Hagi……”①
萩原研二顿住。
有用!
诸伏景光双眼一亮,加重语气:“Hagi!停下来!”
他强硬地命令道:“Hagi!无论你在做什么,立刻停下来!”
Hagi——
松田阵平的面容取代了混乱的回忆,出现在萩原研二眼前。
两份朦朦胧胧的记忆没能分出胜负,只能一齐缩进大脑皮层的角落当中。
萩原研二猛地放松紧绷的身体,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
他此刻看起来非常狼狈,黑色的半长发一半乱七八糟地支愣着,一半被冷汗浸湿软趴趴地贴在脸颊上,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
诸伏景光揽住萩原研二,让他的脑袋抵在自己的肩膀上,安抚地轻轻拍着他止不住颤抖的后背。
降谷零越过蜷缩着身体的萩原研二,沉重地跟诸伏景光对视了一眼。
他们不知道引起萩原研二如此剧烈的反应的原因是什么,只能强行喝止对方,阻止他的自我伤害,甚至——
如果没有及时唤回神智,他们甚至怀疑萩原研二的心理会直接崩溃。
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心中刺痛,之前暂时放弃的猜测重新占据了他们的脑海。
白兰地是否在萩原研二身上使用过催眠、暗示,甚至洗脑的手段?
—
一段漫长的路程之后,车辆终于停了下来,松田阵平也随之绷紧了神经。
他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几个人的脚步声,有人正在靠近他所在的这辆车。
周围安静了几秒,领头的人似乎已经察觉到松田阵平已经从昏迷中醒来,几不可察地嗤笑了一声,然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命令道:“把他带出来。”
松田阵平感觉到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与这具只有十三岁的身体相比,宽大的成年男性的手掌牢牢地钳制着他,然后粗暴地将他从车上拽了下来。
被拉扯着走了一段路,松田阵平识趣地自己直起了身体,沉默地站在原地。
那道发布命令的声音又响起来:“刚刚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现在怂了?”
一群大男人欺负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到底有什么好得意的啊。
松田阵平在心里吐槽,然后语气很冲地回了一句:“看来你还没见识够我的厉害。”
松田阵平知道十三岁的自己有多嚣张,既然已经被面前这个组织成员看中并且绑回了训练营,就代表对方要的就是松田阵平的桀骜不驯。
不管是为了驯服烈马,还是为了折辱雏鹰,继续放大这个时候的自己的性格特点才能让对方维持住对他的兴趣。
果然,男人短促地笑了一声,随后松田阵平的头罩被猛地摘下,刺眼的日光灯让他忍不住闭上眼。
但只有一瞬间,松田阵平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微微泛红的眼睛眯起,眨了眨才看清周围的环境和面前的人。
这里看起来像是一个废弃的监狱,墙面是裸露的水泥,窗户上的玻璃因为污渍而变得模糊不清,加装在窗外的铁栏杆也已经锈迹斑斑,上面缠绕着枯萎的藤曼,大门口的铁门半掩着,到处都是破败的痕迹,屋里唯一崭新的东西只有几盏日光灯,将空荡荡的房间全部照亮。
松田阵平和明显是领头的男人相对而立,被十几个人围在中间。
周围这些人里有好几个挂彩的,甚至还有一瘸一拐地靠在同伴身上的,正忿忿地瞪着松田阵平。
松田阵平面前的男人个子不算高,但他现在只有十三岁,还是需要仰头才能看清对方的面容。
普通的黑发黑眼,平平无奇的面容,只有阴翳的眼神和额角的伤疤为他添了几分凶恶,一只手里拿着松田阵平眼熟的黑色头罩。
松田阵平没有贸然开口,他心中疑惑——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组织的训练营。
“从今天开始,你的名字就叫做零四九号。”
男人丝毫没有向松田阵平解释现状的意思,毕竟这个小子虽然挺能打的,但能不能活着进训练营还是个未知数。
他吩咐一旁的手下:“给他分个地方住。”
松田阵平沉默地跟着几个人来到了一间简陋的旧牢房。
几人把他丢进房间,然后先是关上铁门上了锁,这才隔着门替松田阵平解开了手上的麻绳。
全都是一致的过分谨慎,可以想象松田阵平到底给他们留下了如何凶残的印象。
松田阵平猜得没错,这座破败的监狱并不是组织的训练营,只是暂时“存放”等待选拔的孩子们的中转站。
几天之后,松田阵平再次被绑缚手脚,蒙上头罩,和其他上百个被掳劫而来的孩子一起,被分散投放在一片毫无开发痕迹的树林当中。
但此时的松田阵平,还不知道这片庞大的看不到尽头的林子里一共有多少孩子,只知道视野范围内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
没有食物和干净的水源,没有武器和任何装备。
松田阵平手里捏着一张线条简单到简直像是幼童描绘的地图,沉沉的目光投向了林中不知名的方向。
那个男人给他的任务很简单,活下来,向组织证明自己的价值和潜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