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只有他们这一桌还是冒着蓝光的。

十六突然放下了筷子，带着小十一在两人面前跪了下来。此时十六脸上的表情不再是重复的笑意，而是有了情感般，喜怒哀乐不停地在她们脸上转换着。

凉落祈看着在自己面前下跪的两人模样，几乎不会被吓得有所动作的他竟然腾地站了起来后退了一步。

他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情况！

虽然他也猜出这些村民不是真正的人，但仿佛灵魂分裂一样表情不停地轮换闻所未闻。

视线抛向不远处那桌白色，凉落祈不解地微微皱起了眉。

如果听夜真的和那幅画，和这些村民有关系，那如此推下来就是听夜救了这些村民，他天天同村民一起居住，怎么能不知道这里的生活习性？

那为什么颜色会改变？

啊。可是如果，这些人不是临鱼的村民呢？那住在这里的人，如果也是后来入住的呢？

凉落祈豁然，他曾来到临鱼时所遇之人面貌模糊，但那个时候听夜并不在此地。这顿晚饭同渊界规矩一样，所以，他是否能认为，如今见到的这些人，全是渊界的人？

红莲惊呼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慌乱，对面的三人也并未下桌离开。无论是红莲，还是听夜，他们是故意的，故意破坏了吃菜的顺序。

而他同十倾曜都夹对了菜序，故而有了面前这诡异悚然的场面。

“凉大人……救我们……凉大人……”

“……凉大人……请让我们……”

“想离开……不…许……”

“凉……”

十六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十倾曜及时扶住了后退一步差点绊倒的凉落祈，两人听着十六断断续续地从口中吐出的话，抬手想上前宽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为什么喊的只有他的名字？

整个村庄原本都冒着幽幽蓝光，在十九和二十四的屋中白光亮起后，所有的村民都开始涌向十六家。

单是听着面前匍匐下跪的十六口中的声音就让凉落祈头皮发麻，在十九家的衡雾寻和付逍大声提醒下他才发现十字道上都是村民。

凉落祈没想到吃对了饭反而不是件好事，忙四下寻找破解之法。

他扫视了一圈，和十倾曜一起看向了他盘边酒以及盘中还未吃的两样菜。

互相点了个头，在村民都开始乌泱泱地踏入十六家门槛时，十倾曜率先饮了酒，又将菜和肉吃下了肚。

屋门被踏破之前，十六家的桌子如愿以偿地冒成了白光。

门口的人霎时顿在原地，和十六一样，原本笑嘻嘻的脸上悲伤，快乐，哀愁，表情相继变换，似乎是不相信十六家的小桌也成了白光，停留在此久久不肯离开。

一个娃娃脸的大姐站得最靠前，她略显僵硬地走进来围着桌子转了两转，挂着悲伤的表情道：“白了？”

另一个鼻子下挂着两绺胡须的大爷颤颤巍巍地举起他的拐杖，瞪大眼睛将拐杖往地上敲了两敲：“又没成功？”

十六也茫然地抬起头面朝凉落祈，一脸不解地问：“凉大人，为什么？”

门口的人相继弯腰下跪，他们都是向凉落祈跪拜的，莫名其妙地跪下后口中便开始神神叨叨起来，说的都是诸如“为什么？”“不愿意？”“不被原谅”此类的质疑。

天仍是黑的，屋子的蓝光白光交融在一起，在众人脸上游织。凉落祈望了眼十六，她虽然这会儿又笑起来，实际上还不如哭着好看：“这……”

他能说什么？他也很茫然。他一个要灵力灵力不多，要人脉人脉不熟的管事儿神仙，理都没理明白临鱼到底发生过什么，又怎么能胡乱应事？

“喂凉兄！你们没事吧！”这会儿衡雾寻在村民后面跳过来跳过去地唤着凉落祈，双臂在头顶挥着试图快速引起凉落祈的注意。

付逍在一旁被他扯着袖子一脸隐忍：“衡雾寻，你不用跳也能看见你。”

衡雾寻忽然停住，低头俯视了眼面前跪着的一排后脑勺子，又抬头平视望向院子里的凉落祈和十倾曜，实打实地同两人对上了眼。

他对付逍竖了个大拇指肯定道：“还真是。”

凉落祈在吃饭时，时不时地会抬头观望一下十九家，自然也能看到衡雾寻的一举一动。

听夜背对着他，付逍侧对着他，他从开始夹菜的时候，他是想给人夹起菜来在空中比划两下的，但是在比划了三次后他放弃了。

第一次他夹起柰酪时，衡雾寻在神游，付逍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凉落祈的比划失败。

第二次他夹起杂烩，衡雾寻终于抬了头，但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而是扯过付逍同他耳语起来，凉落祈的比划自然又失败。

第三次他夹起清汤菜时，衡雾寻这次也没有神游，也没有拉着付逍耳语，付逍没有低头，也没有听衡雾寻耳语，但两个人对对面十六家焦急举着夹着两根萝卜丝的筷子的凉落祈视而不见，最终在凉落祈炽热的注视下一起干了杯酒。

得，第三次也成功的失败，也不用第四次了。

这哪儿是听夜会不会夹菜的问题啊。他险些忘了他们三个是一桌的啊！

凉落祈头上莫名地生出了四条弯线，他笑着收了筷子，十倾曜见状没有生一点气，反而有点看乐子的模样：“阿祈别管他们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时凉落祈终于看见衡雾寻对自己挥着手，感动得要回手，回到一半顿在了空中。

准确地说，是十倾曜握住了他的手腕迅速地给他压了下来。

察觉不对，凉落祈才注意到那些头齐刷刷地扬着笑脸都盯着他，那股悚然的感觉又爬上后背，好在十倾曜放下他手还在松松垮垮地握着，他往十倾曜身上靠了靠，安心不少：“咳，那个……”

十倾曜没有料到两人胳膊挤着胳膊靠在一起，没忍住悄悄瞟了一眼。

他拍了拍凉落祈的手背示意勿怕，凉落祈也借此开口：“十六姐姐和二十四阿婆喊出日落请餐时，不仅猝然入夜，村民也慢慢一呼百应地来了，想必两位在村中地位很高。这顿饭的用意我尚未明了，还请两位告知。”

“您口中的‘救我们’，‘想离开’，又是什么意思？”

长廊奇怪的布置，涂鸦的旧纸，下跪的村民，旁观的小十一，种种看似碰巧，却像暗中有人推波助澜，自己因此顺势而为。

听夜受渊神派遣来治理临鱼水灾，水灾又是蠃鱼引起的，回归对这白日入夜最初的怀疑，现在他的脚下，他所在的临鱼，究竟是另一层结界，亦或假象？

故地重游，故地，也不再是故地了。

凉落祈不知晓他们的意图，看刚刚他举手所有人都倏地抬头的模样，没准是以为他要答应他们的要求了。

幸亏小十及时拦下了他。

他不禁瞥了眼隔壁。连二十四阿婆都在面前，怎么不见红莲和闻玉？

小十一本随着村民一同跪地，直着腰板面色淡然的她又同村民们格格不入。听到凉落祈的疑问她率先站了起来，十六和二十四见状也跟着起了身。

十六走到凉落祈面前，再次对他伸出了握着手绢的手。

同刚与凉落祈见面时就想拉住他的手。

但这次拦下她的不是小十一，而是十倾曜：“起初手中就有的，是什么？”

凉落祈看着横在身前的手，没有看到十倾曜的表情，也没有看到十倾曜袖中呼之欲出的金丝，他听着十倾曜不快地质问，默默探出了头。

十六闻言没有动，视线望向了小十一，随后慢慢张开手。

她的手中有一颗凉落祈再熟悉不过的种子。

枫藤种。

“我们本想着……借此种来确认大人是不是我们要寻的……但是被拦了下来，所以只好另寻他法……”

十六断断续续地解释着，目光呆板地落在手心，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如呢喃细语：“大人……只有那位大人……神灵般的大人……才能救我们啊……”

“这是……”凉落祈并未听清最后十六说了什么，只在见到那种子后蓦然愣住，扶住了横在自己面前的手臂探出另一只手。

看向这枫藤种的一瞬回忆在脑海中呼啸而过，他的手顿在半空，最终缓缓垂落。

十六被十倾曜抓了个现成，她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眼一旁的小十一，而后开了口：“……这是当初……某位大人留在临鱼的枫藤种子，长成后结的……”

十倾曜见她吞吞吐吐地交代，放下胳膊给身后人侧了个身。

凉落祈看十倾曜虽然让出空处，但似乎没有让他上前的打算，干脆还是站在了原地：“你们可是……临鱼人？你们，记得曾经来过此处的我？”

“……我们……是临鱼人……所以当年来此地的大人……确实是您？”

凉落祈闻言眉毛紧蹙，这话听着又让他感觉不可思议。他上次来临鱼少说也是百年前的事，那时的村民并不似现在这样……有着诡异的朝气。

如付逍所说，都是实打实的，真正的凡人的模样。

“那枫藤……又是怎么回事呢？”

十六道：“大人您在路上也听说了……枫藤吃人……那处被枫树裹住的破屋子，不祥啊……”

凉落祈思量了片刻，着实不明白普普通通的枫藤树怎么就变成了吃人的枫藤。

村民的反应看不出来是不是道听途说，可那从心底里泛在脸上的怯意是装不出来的。他望向十六的手，问道：“十六姐姐还能不能想起来一些……关于这枫藤吃人的……情景？”

种子很小，两侧长着翅膀。说是翅膀，其实是利于种子播种的特有的一层膜。膜向两侧展开，风一吹就会将其掀起，所以很像翅膀。

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种子的翅膀忽然自己动了一下，十六吓的手猛然一抖，连手绢带种子一起掉到了地上。

这一掉吓坏了十六，也吓坏了二十四和所有村民，凉落祈只觉四周凉风游动，竟是亲眼看着所有村民都后退到了屋门几步外。

而那种子扑棱着翅膀缓缓靠向凉落祈，十倾曜俯视着它，望着它最终在凉落祈脚边停下。

“哇靠，凉兄！凉兄！发生什么了？！”衡雾寻只见身前村民突然起身后退，并未留意他般险些将他踩倒！

付逍拉了他一把随他们后退，见他们又停下，目睹一切的衡雾寻立马拨开人群赶上前去！

“怎么不见红莲和闻玉？”付逍扫视一圈没看见两人，正纳着闷，身边衡雾寻便一把被二十四双手拽住：“小殿下！可不兴离这么近啊！”

衡雾寻被二十四一拽一个趔趄差点倒地：“啊？？？”

此事是针对凉落祈的，连十倾曜都在他面前没什么事，他又能出什么意外啊？

衡雾寻这么想着，又惊觉她刚刚叫了他小殿下，一时神色复杂地看向她。

兴许是慌张之意太明显，本来站人群中安静看这出的二十四突然出手就逮着衡雾寻捞着实让人感觉奇怪，事实上也已经有几个村民注意到了这边。

她愣了一下干脆也一把拽过了跟上来的付逍道：“两位大人都来这边，别捣乱唷！各位！都后退！”

而这时，那颗枫藤种兀自飞了起来，一点一点挪动到凉落祈身旁，随即种子裂开了一道缝，钻出了绿芽。

绿芽很快长起来，不过不是竖着向上长，而是在地上蜿蜒爬行。它长出来的方向很明确，发出的几个叉口全是奔向凉落祈的。

凉落祈看到它们向自己这边蹿来，每长长一分他便后退一步，最后竟是给自己转了个圈，他就在圈中，被层层叠起的细藤包裹了起来。

明明是夜晚，或许是门前走马灯的白光此刻更亮堂的缘故，他清晰地看到原本碧绿的枝条随着他的后退一点一点变成深褐色，像树干。

树干实在太过细小，都不如那颗种子一半粗。树干发散出来的枝条慢吞吞长出来了枫叶，给村民们看傻了眼。

离得最近的衡雾寻和付逍便瞧着村民纷纷将双手上下交叠举到额头上闭眼一拜，又放下十指交叉握在胸前，恐惧的神色消失殆尽，每个人都笑意盈盈地望着那个枫藤圈。

没动的只有死死抓着衡雾寻和付逍的二十四，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凉落祈的十九以及立在小十一身旁的十六，和唯一一个淡漠眼前一切的小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