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落祈突然觉得有理,好有道理,非常有道理。
两人早就相见,若是按他那个时候,互相见本相好像并不奇怪。
等等,他那个时候是怎么一说法,为什么听起来老叨叨的?罢了。再向下想,十倾曜知道自己是谁,就意味着双方肯定是道过本相的。本相当时不是什么大秘密,就算你不说,指着人去互相问一问,管你什么阿猫阿狗鱼虾龟,通通都可知晓。
后来本相不再轻易表露,那就是风俗开始变化,寻常百姓家锅碗瓢盆成精,这东西确实需要遮羞一下,便无人可见这些本相了。
这是凉落祈认知中的本相。
如今的天界只记天界神仙,不录其他,管不到妖界,更管不了冥界。十倾曜从冥界而生,想来知道他本相的也就只有冥王鬼镜和墓笙。
可是小十说他见过。不得了,这可不得了。
凉落祈走向清匪时差点都要同手同脚。小十的本相他完全没印象。
“你俩没完了是吧。”清匪一手拿着茶盏一手握着尘泉就等两人过来,左等右等迟迟不来,虽然凉落祈已经迈出了步子,但她还是想找点事。
毕竟妖界对她毕恭毕敬,巴不得一喊就到,而且来到妖族后她身份十分尊贵,没法像在人界一样身边有五六七八个共事能聚一起唠嗑玩耍,也不能在妖族随意晃悠避免被围,总想找点事做。好容易来了熟人,她绝不会放过此机会。
况且,她还是蛮喜欢对凉落祈呼来喝去的,就像现在这样,她板正地正坐着打开了话匣子:“凉落祈,不是我说你,我可是四界唯一的画魂师,天上地上巴不得排队过来找我画脸呢,你俩倒好,没事人一样,这真的是来拜托我事情的态度吗?真让人怀疑。”
凉落祈坐到了她对面,听到这一顿数落他跳开了视线干笑两声:“哈哈哈。”
清匪一眼就看见了那被割开的袍子,目不转睛地瞧了片刻,饶有兴趣地问道:“衣服怎么回事?”
“不是在下的衣服,说来话长。”
防患于未然,为了避免清匪脱口而出“长话短说”,凉落祈立马补了一句:“不说也罢。”
“……”清匪本张开的嘴就这么闭上了。她垮起脸,未施粉黛的面容在不笑时更加明媚动人。眼中含着些许幽怨,但确实也没再追问下去,清匪伸手将他面前备好的冷茶勾到自己面前,拿起尘泉蘸了进去。
冷泉水泡出的茶色寡淡但味道怡人,凉落祈坐下后没有闻到茶叶的香气,入鼻的反而是一股水墨的味道。
总感觉依照清匪的性子或许还会捉弄他一下,譬如邀请他喝一杯尝尝,最终没这样做或许是被这衣袍吸引了注意罢。
凉落祈刚想完,清匪灵验般地开了口:“本来想让你喝,但感觉应该不会上当。”
凉落祈听罢又干笑了两声:“哈哈哈。”
尘泉蘸入茶盏时,清澈的茶汤顷刻变成了五颜六色,尽数被黑色的茅草吸收。待尘泉被提起拿出时,盏中茶已空空如也。
“山泉泡茶,入笔变色,够格,可画。”清匪两根手指提着尘泉柄端,说完此话便手一松,在笔尖将要触桌那刻自己飘了起来。
待清匪又满上一杯茶,她举起来就要往凉落祈身上泼,她看了眼十倾曜欲要吃人的眼神,红唇轻扬,用手拂过茶面象征性地向凉落祈身上弹了几滴:“不好意思,画前仪式感,就像当年在人界给死人上妆时会双手合十拍两下来表示‘别害怕,我要开始画了’一样。”
凉落祈望着那尘泉向自己飘来,清匪用手指挥着,凉落祈被画着脸,不好再开口,对话便戛然而止。
轮到十倾曜时清匪直接略过了仪式感,凉落祈忍不住出声提醒了一句:“小十还没有被弹茶水。”清匪看着凉落祈那张脸,想起来刚刚还是没忍住给他笔尖旁点了颗不大不小的痣。
因为长得太好看以至于想恶作剧一下画个丑脸,却怎么画都画不太丑,无奈只能点痣。思来想去好歹相识一场,加上旁边还有个可怕的十倾曜,她没敢下狠手。
这会儿被凉落祈一提醒,清匪顿了一下,淡淡道:“骗你的,怎么还是什么都信的性子。”
凉落祈也不恼,因为这针对并无恶意,也正是如此他不解两人的关系难道也如此交好,好到她能同自己这样开玩笑?
凉落祈偷偷看了眼十倾曜。大抵是因为他们都是他的朋友吧。
这时清匪突然问了一句“痛不痛”,十倾曜没有回话凉落祈才反应过来这是问的自己,这一问有些莫名其妙,还是回道:“不痛。”
没了下文。
待十倾曜也画完,两人相视一眼,凉落祈看十倾曜变了模样惊奇道:“这到底是何神奇之物,连我都没感受到一丝的灵力波动。”
尘泉回到清匪手中,清匪双手交叉撑住下颌,尘泉横在她的手下冒着点点金光,她面露笑意,额前的中分发髦略带着弯度顺在眼前,其下凤眸波光微漾。
她望着手中尘泉,起身道:“人界画人,神界画神,妖族画妖,鬼界画鬼。人之死,魂离体,送人归,留尸在世,故为画皮。除人外,三界神魂,尘泉作妆,故不画皮,画魂。”
“不画皮,画魂。”凉落祈重复了一遍,悟道,“画魂上,隐气息。妖界能够融于人群中,是那尘泉笔能为他们魂体画皮,遮去妖族人的气息和本相吧?”
“低等小妖我不负责,他们妖力少,不管。”清匪十分敷衍地点了点头,开始收拾茶具,一边收拾一边赶人,“好了,要我帮的忙完成了,你说若我有需要,你定义不容辞对吧。”
凉落祈十分认真地点了下头,本在看她收茶具,后目光落到她的脸上。清匪不慌不忙地收好茶具,又落座正襟危坐道:“我就问几个问题,就当是报酬。”
凉落祈神色明显怔了一下,在看她双眼时发觉她的眼神炽热而坦诚,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清匪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问出了问题:“你觉得我这神器如何?我这本领还不错吧?”
她话语间满满骄傲,故作轻松的语气却盖住了几分对凉落祈隐约的期待。两人垂在两侧腿上的手都未动一分,坐得都如一棵青松。
凉落祈的确被这问题问到了,因为答案显而易见:“行于尘世,清泉为墨,尘泉一名就已经超凡脱俗,清匪神官在人界为逝去之人画皮是行大爱,飞升后画魂一术又助天界妖族关系和睦是行大任,此为独一无二,无人可比。”
清匪得到回答后竟眯起眼睛,心情十分不错。凉落祈被十倾曜示意起身后她才跟着起身,一手转着尘泉一手横在胸下道:“慢走啊两位。”
凉落祈同她告别,两人准备重新进入鹤樾打探苌庥和上官翩情况。清匪想起来什么,喊住了两人:“对了。接应我的人现在何处?”
还不等凉落祈说话,清匪想过来了什么,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递给凉落祈又道:“嗯,想起来了,你们一起来的。不用让他来见我了,这是帝师需要的东西,你代我转给那人。然后你们从这儿走,我告诉你们一条通向妖王大殿的近路……”
目送两人离开,清匪食指支起尘泉,望着凉落祈的背影运着灵力使手中笔自转。
“那双瞳真好看。像茂密的种满了云松的幽林,天黑后,映着湖,掺着被人随手洒到天空中用来制颜料的金粉。”
她轻轻开口,抬眼看起高挂的太阳。此时太阳光芒大盛,日光直射她的眼睛,黑瞳映着光呈现琥珀色,那是双凡人的双眼,太过平平无奇。
“这条路……”凉落祈和十倾曜重新回到了那条人满为患的繁华路,两人正站在桥头上,格格不入地看着眼前一切。
在此之前两人随便找了家铺子换了身衣服,凉落祈着暗纹松花暗绿衣袍,银绣白内衬从铺子中走出。路过之人望着那鼻尖点痣,而立之年的人面相威严,刚正凛然,是让人不敢随意招惹的模样。
清匪将他画成了商贾之人,一本正经道此面相特别适合出入大场合,临别时还告知了他们另一个消息:“妖族结界错乱,即使我是座上宾也未去过妖王的领地,我不清楚妖王是谁。但我听说在三等妖所在的地盘,只要寻到特殊的缺口便可进入。”
“特殊的缺口,莫非是满花雨?”凉落祈想到了那行妖,歪着头疲惫地叹了口气。果然如小十所说,一切景象有悖常理之事也能是正常的,一切所看到的正常景象也可能是假的。
此时的十倾曜着一身花青色便服,长发竖起,戴着缀有金线的暗红编绳抹额。清匪给他画了一个冷若冰霜的麦色小生脸,将其紫瞳点成了凡人模样,俨然一副跟主的随从。
凉落祈不禁多看了他两眼,心想清匪给他们两人画的脸还是有些高调,奈何在自己十分委婉地提出这个意见时清匪差点把尘泉丢他脑门上:
“滚啊,我是画皮师不是造人师!你们两个天生骨相如此还要什么飞天神器!快滚!”
凉落祈就当她夸他们了。
回过神来,他握拳掩唇轻咳两声,双手背到身后昂首挺胸地走下吊桥,边走边同十倾曜小声对话:“这样如何?”
声音浑厚有力,可跟真正三十岁的凡人比还是有些许稚嫩,这是凉落祈能装出来的最粗的嗓音,十倾曜默默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回道:“我觉得甚好。无事,阿祈尽管发挥。”
像在路中央大喊看落地金时,十倾曜没有任何阻拦,还贴心地为他准备好没来得及准备的用物。
这一次两人准备重新踏入满花雨一探究竟,不免会同店二和云华重新相遇,既然要演,就要演好。
云华远远就望见了凉落祈腰间别着的那块金石,金石光滑,随抬腿动作流光满面,一看就是上品。
两人正是朝满花雨走的,云华见状笑着上前迎客:“两位客人里面请~客人贵姓?看着客人面生,应是第一次来满花雨吧?我们定会让二位宾至如归!”
凉落祈负手而立没有理会她,十倾曜代他开了口:“木老板慕名而来,满花雨尽管招待,废话少说。”
云华什么人没见过,当下应了一声喊来一个丫鬟,两人说了几句,丫鬟过来时软下身子对两人欠了欠身:“两位客人……现下辰时,请随我……去上房用餐,餐后安排我会再来告知。”凉落祈点点头,随着丫鬟上了悬梯。
今日来的时辰尚早,满花雨客人较少,这也得以让凉落祈好好观赏起屋内构造,尤其是脚下的悬梯。
梯子是乌木制成,三十阶台阶宽而长,留空刚好可看清缝隙。层层乌木并非连在一起,而是一层叠着一层嵌入了旁边的假山中,做出了悬空的样子。
假山通体青白,打磨得轻薄,顶处最薄,一寸左右,向下层叠,最厚处不过四寸。自地面竖起,山顶也只到客人腰部,客人能够一直望向楼下以及对面悬梯的模样,既为一楼制造出气派的景象,又遮挡不住上楼客人的视线,可谓妙哉。
凉落祈望了望对面两两相称,勾勒的山体又不尽相同的假山时,垂眼望向两座假山之间那座水池。
正思索着为何那圆形小池没有放在其中,而是置在了大厅正中,面前带路的丫鬟突然惊呼一声向他身上倒去。
这一声引起了为数不多的客人的注意,凉落祈还未反应过来,十倾曜先上前一步毫无怜香惜玉可言地伸手将她一把推了回去。
丫鬟再次惊呼一声趴到了地上,凉落祈自然看得出她这蹩脚的伎俩,十倾曜冷笑一声:“不知道姑娘绊了一跤还能往后摔。”
这话听起来像在为她找台阶下,实则是并不想让她说出不够有说服力的谎言。凉落祈听罢只是笑笑,在最后一阶台阶上站定,等她狡辩。